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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张抗抗 作者:张抗抗-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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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望去,它有点像一条河的样子,饱满而舒缓的河水鼓涨着,漫上了两边的堤岸。河面无风无浪,不动声色地蛰伏,上游和下游都是白茫茫一片,看不见尽头。她的身子实际上就整个浸泡在河水里,只露着一双眼,半睁半闭地晃悠。她几乎感觉不到河水的流动,但她知道自己每一秒钟都在失去它们,并且是永远。它们离开了这里便不再回来,她也许将在下一个世纪或是另一个星球上同它们相遇。倏忽间,她又觉得自己正在顺水漂流,冰凉的水流簇拥着她,她与这条河已难分彼此。她将每时每刻与它同行,直到凶险的旋涡把她甩上荒芜而永恒的河岸…… 
  有一刻,她甚至听见了流水的声音。把耳朵紧贴着河床的底部,她听到河的汩汩水声,竟然如同时钟的节奏,严谨而有序地行走。她一时竟不知那究竟是钟摆还是流水,是时间本身还是河的呼吸,它不像大江汹涌,也不似小溪淙淙;河由小溪而生,因此它没有开头;河因大海而终结,因此它没有尾巴——河便是如此无始无终,所以没有人能使它停下来…… 
  梅子在睡梦中,常常听见时间行走的声音。但每次当她试图抓住她的两只脚,它就化成河的模样蠕动起来。 
  梅子醒了。她睁开眼,看见床头上那只白色的电子钟,时针正指着8点整。 
  朦胧中,梅子觉得自己似乎正在盼望着什么。 
  ——来弟今天竟然又没有来么? 
  梅子有些生气。已经是第六个星期了,来弟还是没有出现。往常每周一上午8点差5分左右,来弟的敲门,总是会准时把梅子从床上叫起来。 
  来弟是梅子雇佣的钟点工,已经在梅家干了三年多了。作为保姆的来弟,手脚麻利勤快干净,做饭洗衣样样活都拿得起来,算是保姆中难得一遇的好手。可惜就是每年过春节,来弟必得回到她那个安徽无为的老家去过年,一走就是一个月。因而每年春节前后,梅子的家务活都会显得积重难返。 
  来弟临走的时候,再三保证说她三个星期一定回来。梅子当时表示,不怕她晚回,就是怕她不回,只要回来干,哪怕是六个星期也等她。梅子说的是真心话,自从三年前朋友介绍来弟到梅家干活,梅子就再没打算换保姆。梅子在一所大学教书,课虽不多也不坐班,但搞些课题研究加上为了晋升高级职称,学外语编书,每天也都忙得昏天黑地。梅子的先生芦迪在电视台,三天两头动不动就出差,家里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得带回一大堆脏衣服,指望梅子赞助。梅子的女儿去了外地上大学,家里平时就梅子和芦迪两个人,如果请个全日的保姆,既没有多余的房子可住,也没有那么多的活儿。偏偏梅子在生活上又不是那种能干的女人,曾有好几年时间,梅子被那些琐碎烦心的家务折磨得好生羡慕“单身贵族”。 
  ……那条河流着,托起远航的客轮帆船木筏;却也在清晨的雾气中,送来一叶轻舟,船舷上蹲着一只只鱼鹰,代替了渔夫的网…… 
  钟点工的应运而生是城市妇女的福音。有了来弟以后,梅子觉得妇女解放运动这才算初见成效。如今来弟暂时离开了个把月,梅子的日子已变得狼狈不堪,地毯和厨房的灰尘已积得老厚,玻璃窗倒像是一幅点彩派的现代绘画。梅子常常觉得,其实是来弟每一次的钟点服务,在支撑着自己每日的钟点。这根支柱一撤,她的时间顿时就变得捉襟见肘了…… 
  梅子起床匆匆洗漱,8点30分,梅子开始打电话。打给本院的一个同事,问她来弟可曾去过那里。是梅子把来弟介绍给那一家的,每周去一个半天,排在星期六的下午。那个同事说,我也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来弟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真不明白那个乡下有什么可呆的。可我又不敢另找,一时怕也找不到那么合适的呢。梅子呐呐说你再等等,我有消息就告诉你。刚放下电话,铃声就响了,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正是梅子接着要找的另一个朋友。那人说,记得来弟去你家是排在周一,她今天来了没有?梅子说,没有哇,我也等得着急。那人说,来弟临走时对我说,有人要介绍她去开电梯,工资不算多,但活儿可比干钟点工轻巧多了,你说来弟回了北京,会不会直接就去开电梯了呢?梅子疑惑地说,不会吧,她要走,也该通知我们一声,哪能说不来就不来呢。那人说,你可不知道,现在的农村人鬼着呢?哪儿钱多就往哪跑,她能管你死活?她再不来,我家可得乱套了,你得想个办法找找她呀……梅子说,我连她住的地方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她?那人叹口气说,钟点工好是好,就是管不了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是来去自由……梅子说,那就再坚持一星期吧,说不定她在老家被什么事儿拖住了,我倒是听她说过一句,说这次回去,要给她女儿把对象定下来…… 
  梅子放下电话,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挺想念来弟的。就是那么个钟点工来弟,做保姆做得家家户户都离不了她,用芦迪的话说,确是有点邪门。 
  来弟和梅子同岁,51年生,都属兔。来弟27岁到北京做保姆,正是梅子从北大荒返城的那一年。算起来,来弟拥有20年“保龄”了,令人不可小视。来弟刚到北京时,在人家家里做全日的保姆,换过许多家,到了90年代,才开始做钟点工。因此来弟认识北京城里大街小巷许多地方。但来弟不识字,来弟有个姐姐招弟,那时候招弟上了学,家里就没钱给来弟再上了。等下一个弟弟真的被她们姐妹招来,她家就更不会让来弟读书了。梅子知道安徽无为是个穷县,女孩长大了,就出去给人当保姆。几十年前,许多女人在主家当保姆一直当到老死。 
  来弟虽不识字,来弟却识数。来弟管阿拉伯数字叫做洋码字。来弟手腕上有块表,不知是哪家人给的。她每次一进门就先看墙上的钟点,对一遍她的表是否准时。梅子有一次问她,不识字却怎么识洋码字?来弟觉得奇怪,回答说:梅老师笑话我呢,要是再不识数,我不成了个瞎子,怎么看钟点啊? 
  所以来弟从不迟到。梅子甚至怀疑来弟总是把手表拨快,要不她为什么每次都会提前几分钟到。 
  到了8点50分的时候,梅子失望地想,来弟今天肯定不会来了。



心惊肉跳

  9:00—— 
  来弟和她的一家人,大包小包的,刚刚走出北京站的出口,就听见头顶上响起了一记雷声。来弟抬头看天,太阳像个灯笼,就挂在马路边那栋高楼的窗户上,阳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来弟嘀咕说,这好好的大晴天,怎么就会打雷?正说着,那雷声又响了一下。儿子臂弯里抱着他1岁半的女儿京京,用胳膊肘捅捅她说,妈,是钟声响呢,你回头看——来弟转过身,见车站那排楼的中央,耸着一座高高的小亭子,四面都嵌着方方的一块大钟,雷声就是从大钟那里发出来的。钟面上的指针,短的停在洋码字9上,长的在12上。 
  来弟在20年间,已经无数次到过北京站。但听它敲钟,还是第一次。 
  它一声接一声地响着,声音传得老远,那声音真是好听得很,像是一个喉咙里装着麦克风的女人在唱歌,震得阳光都有点发抖。广场上走来走去的人,都停下脚,仰脸去看它。来弟的孙女京京让钟声给吵醒了,大声哭了起来。 
  6—7—8—9—来弟一声声数着,没有错,一共是9下。来弟看看自己腕上的表,真是9点钟了。 
  她心里突然就有些发紧,招呼了一声自家男人,脚步也快了。 
  快到103汽车站的时候,来弟放下东西,回头对儿子说:这一次,豁出去了,我们打“的”好不好呢? 
  儿子显得很吃惊。儿子说,回一趟家,钱都用光了,还打的呢?! 
  来弟不理他,冲着迎面来的一辆“面的”就举起了手。这个家,她说了算。来弟还是第一次“打的”,那手伸得僵硬,像是敬礼一样,缩回来还抻着。“面的”倒不计较,嗤地就把车停在了她面前。儿子看一眼车厢,说就一排座位,这么多人,坐不下哩。来弟说上啊上啊,都给我上去再说。一边就把抱着孩子的儿子和媳妇推了上去,又把男人推了上去。最后是女儿和行李,关了车门,来弟和女儿就坐在了行李上,正好满满一车。司机回头看这一车人,乐着说:真新鲜,如今农村人也坐上出租了。来弟回答说,你没看有个小孩么,坐公共汽车没有座位,怕把小孩挤坏了。司机又乐,说打工还带小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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