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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6年第4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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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所有的扮桶前站了一遍之后,许金禾对着一张张扮桶的农人说:你们留下来,你们留下来。其余的大师傅对不住了,我请不起,你们再去别的东家屋里发财吧,还有两个时辰,我不留你们吃中饭了…… 
  没有留下来的那些扮禾佬悻悻地从黄谷田里走上来,将那把月牙似的银镰往腰后一插,两眼恨恨地盯着许金禾那青布洋伞,那把青布洋伞的伞柄是弯的,棕褐色,闪着玛瑙般的光泽。 
  有一个被辞退了的扮禾佬说:“狗日的!老子恨不得将那把洋伞扔到洞庭湖里去!” 
   
  许金禾总觉得自己的财发得不是时候。 
  那一年许金禾从荷花堤小街上整整买了一排木,请了木匠师傅做了整整十个榀子。他要在疏河堤的挺拐上盖十榀九间的大屋。木匠问他: 
  “东家,你是盖茅屋还是盖瓦屋?” 
  许金禾说:瓦屋的架子,先盖茅草,现在家底子薄,等上两年,手上有钱了,我掀了茅草,在瓦屋檩条上钉椽条再盖瓦…… 
  木匠师傅当时还夸东家真会盘算。其实,许金禾是被耳畔那阵阵的炮声提醒了,北方战事正紧,兵荒马乱的年月,还是不张扬为好。 
  十榀九间的木架子长茅屋在秋天的太阳底下盖上了新收的粒谷草,那粒谷草好深嘞!一捆草立在地坪里差不多有人的头顶那么高。秋天雨少,粒谷草在田里没有经雨淋,晒得银子一样白,一捆捆扔到屋顶上,铺开来就像盖的银箔,十榀九间的木架子屋盖上厚厚的粒谷草,太阳一照,银光闪闪。门前是日夜长流的疏河,门口是吊桶粗细的苦枣树,屋后是千亩良田和大洋浃湖泊。那一天,黄仁贵从黄家洲子坐船到荷花堤小街上去,驾黄划子的艄公两手抓着桨,身子一躬一仰地摇着。坐在船头上的黄仁贵看着许金禾的长茅屋,巍然峨然立在疏堤的拐上,一河的船只和两岸鳞次栉比的茅屋尽收眼底,黄仁贵突然觉得这地势真是气势非凡,后来他告诉许金禾: 
  “你这个屋场真是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 
  后来许金禾站在门前眺望疏河,果然发现河面上每一个摇桨的人都朝着他家拱手作揖,一到夜晚,疏河两岸的茅屋和船上的渔火齐齐向着他家眨着眼睛。 
  九月初九重阳节啦,天气骤然冷啦。暮霭沉沉的南洞庭突然纷纷扬扬飘起雪来了。许金禾在堂屋里燃起了一堆火,一家人围着腾腾火焰烤火。那一天在烤火的时候,许金禾对明庭、梅庭说:“门前的水边上有几块长条的麻石,你们准备好绳索杠子,喊几个长工去把那块最长的抬到灶屋门口来,我想趁冬闲再凿一个猪食槽,明年我想还多喂几头母猪。闯洞庭湖的人发财靠两样,种湖田,喂母猪。”明庭和梅庭马上答应就去,就去。明庭的媳妇正在刨芋头,明庭三岁多的儿子围着他的娘转,没完没了地往他娘身上爬。许金禾往火堆上续了一把芦柴对儿媳妇说:你是东家,把芋头交给厨娘刨去,你只管把蛟子带好。 
  许金禾说着话,伸手从篮子里挑拣了一只硕大的绿皮芋娘扔进火堆,用火钳将通红的灰烬将芋娘焐得严严实实的。 
  自从大儿子明庭娶妻生子以后,许金禾便对许家充满了希望。孙子出世以后,读过《增广》的许金禾给孙子取了一个很威风的名字,腾蛟。他觉得这个孙子是一个富贵相,龙眉凤目,骨骼粗壮而颀长,充满灵气。 
  坐在火堆旁的许金禾把孙子抱过来,对身旁的儿子媳妇说:我许家吃不起人参燕窝,但吃得起芋头。你每天晚饭后都要在灶里煨一只芋娘,在蛟子睡觉之前喂给他吃。这芋娘吃了好,骨骼长得粗,腿有劲。 
  抱着孙子烤火的许金禾说,蛟子,等你满了五岁爷爷就教你武功,七岁了,爷爷就带你到街上的洋学堂去找男王老师、女谢老师…… 
  那个时候,许金禾没有料到男王老师会突然死亡,他也没有料到东家的小儿子黄柏荣会为此而闹得倾家荡产,真是世事难料哟。 
   
  那一年许金禾把那一百石红米麻凤粘的哑谷子撒到河滩上以后,他的心就紧贴着河滩了。他知道那撒到河滩的不只是一百石谷,而是他许金禾的命,是他许金禾的三魂七魄,如果一河大水一来,许金禾就会一头扎进河水里…… 
  日日夜夜守望在河滩上的许金禾那满头的青丝被夏夜的露水染白了,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白天,他把头上的斗笠压得低低的;夜晚,他把耳朵贴在河滩上。一天两天,三夜四夜,那撒进污泥的哑谷像僵尸一样看不到一丝生气,许金禾把手指插进厚厚的污泥里,凉浸浸的,油润润的。难怪这谷哑了,不开口了,不发芽了,泥温低得很嘞。盛夏的夜,横搭屋脊的天河,像燃烧着的银白色火焰。带枷的月亮像烧红了的铁饼,许金禾望着铁饼周围那一圈光芒,像枷一样枷着的月亮,他就在心里暗暗地念叨: 
  “日枷长流水, 
  夜枷草不生……” 
  这年头,遭旱! 
  那天早晨许金禾在晨光里向河滩无意间地投去一瞥,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自己撒满哑谷的几百亩上千亩数千亩河滩上有了一层浅浅的银亮色,蒙蒙眬眬的浅银色上面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浅绿色的雾。许金禾的心猛地被撞击了一下,他拼命往河滩上奔跑过去,弯下腰,把头低下,河滩上的哑谷发芽了,齐齐地迸出了遍地的嫩芽。抛进污泥里的红米麻凤粘哑谷终于开口了!吐银了!一枚一枚的谷芽在辽阔的河滩上变成了遍地银钩,谷壳的那端肥墩墩的,肥墩墩的谷芽钻出谷壳的时候是朝前伸的,朝前伸的时候嫩芽弯曲成了一个个精巧的钩子。钩子的顶端尖尖的,闪烁着浅黄淡绿的光泽,娇嫩无比。许金禾拈起一枚银钩,捧在手里端详着,胸口通通地跳了,眼睛湿了,他揉揉眼睛,眺望河滩的尽头,对着满地的银钩,身材高大的许金禾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双手扑在地上,头发花白的脑袋重重地磕了下去,无限悲怆地喊了一声: 
  “我的娘呀!” 
   
  黄仁贵是看着许金禾发家的。谁都没料到那一年是旱年。田里的禾苗长出来就干死了。洞庭湖的水退得早,田里没水了,怀了苞的禾抽不出穗来,活活地闷死在禾衣里。只有许金禾那河滩上的禾长得好。六月底发芽,由遍地银钩变成了一枝一枝竖起来的玉簪,几天之后就散叶了,在秋天的河滩上跑起风来。禾架子嗖嗖地往上蹿,齐膝盖深的禾苗。太阳晒不到污泥了,茂密的禾叶把太阳挡住了,禾叶下面的污泥依然像乳汁一样滋润着禾根,禾叶底下的污泥永远保持着充沛的水分,凉浸浸的,柔柔软软如油脂一样的湿润。那禾架子蹿到大腿深了,它们的根须不能像往日那样得到流水的灌溉,而无节制的分蘖,不能在水源里疯跑,无意间受到了抑制,天然地控制了往日的无效分蘖,污泥只保障了禾苗的精华,那些少而精壮的禾苗开始扯钥匙秆儿了,在秋阳下,它们健康地怀苞了。 
  在干旱奇袭洞庭湖之后,天降甘露,酣畅淋漓地下了一场秋雨,河滩上厚厚的污泥饱漫秋雨,许金禾的上百亩上千亩几千亩晚禾就齐齐地扬花吐穗了。禾穗在夕阳下闪着银灰色的光芒。 
  大雁从远方归来。秋风秋雨给南洞庭带来了寒意,河滩上的红米麻凤粘晚禾长到齐人的脖子深了。芦苇一样的秆,那一线一线的禾线子,一尺多长,马尾一样在风中甩着。绿豆色的穗子在秋阳里转黄了,长长的谷粒两头尖尖的金梭子,饱满而肥硕。 
   
  冬天来啦,河滩上开镰响桶。前来扮禾的农夫将一担担晚谷往许家挑的时候,有农夫对许金禾说,东家整一碾子米吧,这稻子透着一股饭香呢,能让我们尝尝鲜么? 
  许金禾说好,把米整出来,让你们尝尝鲜,让疏河两岸的人都来尝尝鲜。 
  长工把一担担推了壳的糙米倒进碾槽,蒙了眼睛的黄牛背着碾杆,滚动的碾饼在碾槽里犁着。米糠混杂着米粒在碾槽里翻着波浪,第一碾子米碾出来后许金禾一担担挑过去用风车净了糠壳,用吊筛净了谷,用板篾箩筐一担一担盛了摆灶屋门口,过路的人忍不住把双手伸进箩筐去捧,去捏,去搓。这种名叫麻凤粘的稻米,梭子一样长而尖,血一样通红,玉一样闪着光亮,油腻腻的粘手,这就是洞庭湖精血孕育出来的红米麻凤粘。 
  许金禾把一担担的红米麻凤粘挑到水边,用篾丝箩将米淘了,一箩筐一箩筐倒进硕大的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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