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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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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看见一个新开张的知识青年小酒馆。他心里一动,立即调转车头,朝徐华北家的方向蹬去。他想起徐华北的姑父在A委员会工作,是个领导干部。找华北去想想办法吧,他想,千钧一发啦。  
  他推开徐华北家的单元门时,手表正指着下午四点。  
  徐华北正在摆弄一些贴在大幅硬纸上的照片。他一眼瞥见了那些熟悉的画面:彩陶罐,黄河的傍晚。她来过这儿啦,他突然想到,她正在和徐华北来往呢。〃喂,华北,干什么哪?〃他问。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别扭。  
  他看见徐华北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然后又慢慢地看定了他。他立即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他想,我明白啦。  
  〃写篇小评论,〃徐华北平静地说,〃我有个熟人在摄影家协会,帮她推荐几张作品。〃他望着徐华北,没有说什么。〃她不容易,也太不顺了。得帮她一把。〃他还是没有说话,信手翻弄着桌上堆着的大照片。华北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似的,只用个〃她〃字。别来这一套吧,华北,还在阿勒泰的地窝子里钻的时候我就见过你这一套。那时候,我们那一伙人还都没有刮过胡子。我们从来不买刮脸刀片,甚至见到别人刮胡子还觉得麻烦——那时候我就见过你这一套。海涛给我讲过你的故事。当然啦,我们离开那里以后就不提旧帐啦,在北京人和人用不着挤在一个地窝子里的一条皮被子下头,所以没有必要说那些往事。  
  〃我也不顺利哪,华北,〃他冷冷地说。  
  〃你?研究生不是已经大半到手了吗?你还有什么不顺?〃  
  算了,华北。用不着这样,连讲话都充满敌意。你的那些故事还留在额尔齐斯河边上,尽管人们都已经不再用那河边上的规矩待人律己,可是那条河记着一切。那条流往北冰洋的河看重诺言和情义,也看重人的品质。  
  〃我今天倒了霉啦,〃他阴沉着脸对徐华北说。  
  〃什么?今天你不是给你导师烧香去了吗?〃  
  〃我听不懂,〃他有些生气了,〃什么叫烧香?〃  
  〃烧香都不懂么?哼,〃徐华北挑战般笑了一声,〃烧香就是走后门,〔足堂〕路子,就是进贡表忠心。〃徐华北的脸色冷峻起来,〃烧香不是坏事么,你不烧他烧。我们本来就被压得他妈的喘不过来啦,烧香怎么样?放火也合情合理。你干嘛?假正经?你够顺的啦。大学稳稳毕了业,又分配到北京城。再一步步地往上混,眼看研究生又要到手啦。你够顺的啦,伙计。你不懂——你不懂谁懂?我看你的香烧得地道,没考就内定了。没有颜林他爹,你能〔足堂〕开路子吗?〃  
  他听着徐华北的发泄。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华北在额尔齐斯河边上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大火气,也没有这么多话,那会儿华北多谦恭。他想起了那条浩浩荡荡地向边境流去的大河,哦,在那条河上人们讲的是另一套行话。那条河只认识意志、热情和诺言。那儿的水土只认识有劲的胳膊,大碗的白酒和爽朗的大笑。华北,那时的你是多么文雅、多么谦恭呐!那时你讲不出这么一套,更讲不了这么粗。他抬起头来,打断了他的话:  
  〃算啦——华北,告诉我——你看上她了?〃  
  徐华北怔了一下,然后坚决地回答道:〃对,我爱上她了,〃他看着徐华北站了起来,两眼冒着火光。〃我可没有你那么顺。我没有大学文凭,也没法子考研究生。我想的全干不成,好事从来轮不上我。我从六岁就学过钢琴,十一岁就在少年宫学画。我不信我就当不了个艺术家,可是我连个艺术毛也摸不着。妈的,家抄了几遍还不算,还把我涮到新疆玩砍土镘,一玩就是四年五年。要不是靠着熬了几年大头兵,今天也爬不回这个窝。我白白地在那儿踩了两脚泥,到现在才混了这么个烂秘书,而且,是给个白痴当秘书!〃徐华北猛地挥起手,咚地砸在旁边的钢琴键盘上,那琴发出一声吓人的轰鸣。〃但是我懂艺术!……我理解她的摄影,她现在和我一样不顺。我帮得了她,只有我帮得了她这一把。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我们俩合适。我们俩都要靠这一步跳出坑来……〃徐华北满脸涨得通红,在地板上急促地走来走去。  
  〃怎么,你有意见?〃徐华北凶狠地盯着他。  
  〃不,〃他简短地回答,〃我管不着,〃他坐了下来,奇怪地打量着徐华北,〃坐下,华北。你怎么啦?〃  
  徐华北局促地笑了一下,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呵,对不起,我最近不知怎么,心情不好,总是激动。〃  
  他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徐华北去给他沏茶。多有意思,瞧华北又变得文质彬彬了。现在华北和这套房间的陈设和气氛又一致了。可刚才可不同,他想,跟在额尔齐斯河边插队的时候更不同,那时插队已经到了第四个年头了,布尔津附近的戈壁滩上总是刮着风沙。走近额尔齐斯河的白砂岸时,常常能看到砂粒在水面上溅起一大片密密的麻点。那个春天汛期过后不久,他曾经看见华北躲在陡岸下面哭。泪水在脸上冲开污垢,淌成一条条花道道。他还记得那天天色晚了,河水在薄暮中闪着白晃晃的光。我一点也不想讥笑你,华北。当时我急忙离开了河岸,生怕打搅了你。我以为你正在认真地回顾你的插队生涯呢,可是你没有。你没有去找那个被你甩掉后变得痴痴呆呆的女孩子谈谈,也没有和那些心直口快的牧人们告别。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你曾经义正辞严地向公社书记抗议,因为他没有在听到最新最高指示后组织庆祝游行。当然,那是插队第一年的事了,后来我们都变得那么褴〔衣娄〕和潦倒。讥笑你是不对的,华北,讥笑你等于讥笑我自己。但我是不会赞成你的,你后来能为一根纸烟就和二宝翻脸,凶狠地对二宝破口大骂。我更不能赞成你那样离开。有一天早上,你声称去布尔津城买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你把行李、皮袍子和破烂的毡靴乱七八糟地扔在地窝子里,甚至连我们一块照的那张合影也没有带上。那是我们在额尔齐斯河边的芦苇地里照的唯一一张合影,背面有我们几个人亲笔写的、要患难与共的誓言。我知道,你是厌恶地诅咒着离开那片土坯小屋的,不过那时你没有这么硬的口气,也没有这么凶的目光。你走向布尔津的时候佝偻着腰,我记得你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那道白砂的河岸后面。  
  他默默地想着,小口喝着华北端来的茶水。茶很香,几片茉莉花瓣浮在水上。他望着墙边立着的漆黑闪亮的钢琴,那钢琴在斜阳柔和的光线中呈着一种凝重高雅的光泽。他突然觉得这环境正在有力地否定着他的思想。那些河是多么遥远哪,他想,这里并不受那些河的主宰。难道不是么,大家回到这里就不约而同地不提往事,尽释前嫌。在北京扯那些话题多不招人喜欢哪,生活在这里早就重新开始了。大家都在重新选择生活。我和华北、二宝、颜林,还有她,都在重新选择生活。她自己会考虑好和华北的事的,她十二岁就见过那么大的世面。我当然管不着,华北,我更不会有什么意见。不过你要记住海涛给你的教训,那件事情你不该忘掉。你当年就是这样找海涛的,你也是这样,一见到海涛就甩了你原先的女朋友。海涛把你写给她的诗给我读过,说实话你的那首诗写得太棒了。你的那首诗如果登在报纸上,一定会引起轰动。只是我不同意你那么多地写到额尔齐斯河,那条河是被哈萨克的真挚情歌和阿勒泰山的雪水养大的,它一直浩浩荡荡地流向北冰洋。你不应该写它,额尔齐斯河是坚强、忠诚和敬重诺言的。  
  他提起书包,站了起来。  
  〃你怎么,伙计,好像不太顺利?〃徐华北随便地问道。  
  这回华北没讲〃不顺〃,他想,可刚才你像个京油子,一嘴一个〃不顺〃。他把书包背上,然后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是研究生办公室有些麻烦,〃他说着握住了门把手,〃还是不给我准考证。〃  
  徐华北笑了,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温书吧,没问题。你是为这个来的么?〃他们走到楼梯口,徐华北接着说:〃我去找我姑父。问题不大,可以找他们头儿谈谈。〃  
  他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抬起头来对徐华北说:  
  〃不,用不着。〃  
  傍晚,他走进家门,还没有放下自行车,邻居老大娘就唠叨着跑了过来。〃可回来啦,你这宝贝儿子。快送你妈上医院吧,快进去看看你妈吧!〃他的脸刷地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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