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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作者:贾平凹 -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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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照相都不笑的,在席上当然要笑,那笑就易于皮笑肉不笑,就要冷落席上的气氛。更为难的是我自患病后已戒了酒,
若领导让我喝,我不喝拂他的兴,喝了又得伤我身子,即使是你事先在我杯中盛白水,一旦发现,那就全没了意思。官
场的事我不懂,写文章又常惹领导不满,席间人家若指导起文学上的事,我该不该掏了笔来记录?该不该和他辩论?说
是不是,说不是也不是,我这般年纪了,在外随便惯了,在家也充大惯了,让我一副奴相去逢迎,百般殷勤做妓态,一
时半会儿难以学会。而你设一局饭,花销几千,忙活数日,图的是皆大欢喜,若让我去尴尬了人家,这饭局就白设了,
我怎么对得住朋友?而让我难堪,这你又于心不忍,所以,还是放我过去,免了吧。几时我来做东,回报你的心意,咱
坐小饭馆,一壶酒,两个人,三碗饭,四盘菜,五六十分钟吃一顿!如果领导知道了要请我而我未去,你就说我突然病
了,病得很重,这虽然对我不吉利,但我宁愿重病,也免得我去坏了你的饭局而让我长久心中愧疚啊。

四方城
    今冬无事,我常骑了单车在城中闲逛。城市在改造,到处是新建的居民楼区,到处也有正被拆除的废墟,我所熟悉
的那些街,那些巷,面目全非,不见了那几口老井和石头牌楼,不见了那些有着砖雕门楼和照壁的四合院,以及院中竹
节状的花墙和有雕饰的门墩。怅怅然,从垃圾堆里寻到半扇有着菱花格的木窗和一个鼓形的柱脚石,往回走,街上又是
车水马龙,交通堵塞,真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
    天黄昏到家,胡武功却在门口蹲着。问:找我吗?他说找你。入屋吃酒,他从皮茄克衫里往外掏东西,他的茄克衫
鼓鼓囊囊,竟掏出百余幅的照片来要我看。原来武功他们同我一样,是这个城的闲人,有兴趣在城里闲逛,而且多年前
就这么闲逛了。但是,我闲逛了也就闲逛了,他们闲逛了却抓拍了这么多照片!于是我便兴趣了他那茄克衫,探手再去
掏,果然又掏出一个照相机来。我说:你们做了布袋和尚嘛!
    照片全摊在床上,如同一瞬间时间凝固,西安城的巷巷道道,人人事事,一下子平面摆在面前。我嗒然忘失自我,
也不知在了何处。片刻,扭头看窗外,窗前老槐上正有寒鸦,拍窗它不惊,开窗以酒盅投掷,仍也不起,疑心它必在偷
看了我们,是痴是僵。我对西安是熟知的,一张张看着,已不知今夜是从四堵城墙的哪一个门洞进去,拐过了几街几巷,
又要从哪一个门洞出来?只急急寻找四合院中四分五裂的隔墙和篱笆中的人家,那早晨排队而入的公厕呢,那煤呢,那
盛污水的土瓮呢,老爷子的马扎凳小孩子的摇篮车呢?小小的杂货店里老板娘正在点钱。蹬三轮车的小贩在张口叫卖。
巷口的谁家有了丧事,孝子贤孙为吹鼓手的耳上夹烟。城墙根织沙发床的人回过头来,一脸惊恐,原来是不远处爆玉米
花的人又爆出了一锅。风雨中红灯一片的夜市上,手持了大哥大的小姐与收破烂的民工同坐一桌吃起饺子了。来去匆匆
的上班人群中,有老头坐在隔离礅上茫然四顾。那放风筝的孩子,风筝挂在了树上,一脸无奈。那电杆下扎堆的人指手
画脚,观棋而语一定不是些君子。挂满广告条幅的商场门口,是谁摸奖摸中了,一人仰笑,数人顿足。坐在时装店塑料
模特脚下的艺人拉二胡,眼睛闭着是自己陶醉,还是原本就是瞎子?擦皮鞋的老妪蹲在墙角,牵长毛狗的小姐一边走一
边照镜。从仅容一身的巷道里跑过来的是谁?镜糕摊前那位洋人在说什么?股票交易厅外又是拥满了人,邮局门口代书
写信件、状词的三张桌子怎么空了一人……一座转型时期中的古城里,芸芸众生在生活着。生活中有他们的美丽和丑陋,
有他们的和谐与争斗。我看了这张又急切翻看那张,喃喃地问:我在哪儿,哪一张有我呢?
    举起杯来,向胡武功敬酒。我说,以这么大的热情和朴实无华的镜头,这么真实地记录一个城市的百姓生活,在中
国摄影史上还并不多见吧。而在这些作品中,从人与城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和城与时代的关系里,你们竟能表现
出如此丰富的历史性、哲理性和艺术性!
    我们都是西安城的市民,我们荣幸生活在这个城里又津津乐道这座城,但正如河水,看到的河水又不是了看到的河
水,在这瞬息万变的年代,谁能是真正意义上的西安记录员呢?摄影是一门能将复杂处理成简单,而又能在简单中透出
复杂的艺术,如果这批照片结集,最能清点二十世纪末的西安的面目。今天的西安人或熟知西安的人,我们同历史将从
古城走出去,明天的人或不熟悉这个时期西安的人又将会凭此集再走回古城啊!
    我这么对胡武功说着,屋外已大风吼窗,胡武功酒红上脸,开始讲他们四人数年里的奔波,说是在去年的冬季,也
就是今日同一个黄昏,他们在北门口拍摄,阴雪四集,寒风酸牙,后在一个小酒店里也是吃酒的,吃酒全为取暖,四人
不觉哑笑,真该是“为乐未几,苦已百倍”。听他喋喋不休讲去,我脑子里却生想:去年寒夜,今夜谈起,今夜情景,
谁又会知道呢?歪头看胡武功,胡武功说着说着,头一沉,趴在那里却睡着了,是酒力发作还是太疲倦,酣声微起,一
双鞋,是那种穿得很烂又脏的旅游鞋,已掉在床下,呈出个×状。
    1996年11月20日

治病救人
    我第一次认识张宏斌,张宏斌是坐在我家西墙南边的椅子上,我坐在北边椅子上,我们中间是一尊巨大的木雕的佛
祖。左右小个子,就那么坐着,丑陋如两个罗汉。对面的墙上有一副对联:相坐亦无言,不来忽忆君。感觉里我们已经
熟了上百年。
    我们最先说起的是矮个人的好处,从拿破仑、康德,到邓小平、鲁迅,说到了阳谷县的那一位,两人哈哈大笑。我
们不忌讳我们的短,他就一口气背诵了《水浒》上的那一段描写。我说你记忆力这般好,他说你要不要我背诵你的书?
竟一仰头背诵了我一本书的三页。我极惊奇,却连忙制止:此书不宜背诵!问他看过几遍就记住了,他说三遍。我说你
还能背诵什么,他说看过三遍的东西都能记住。就又背诵起《红楼梦》的所有诗词,让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全都到我家
办诗会了。
    但我请张宏斌来,并不是因为他是记忆的天才,他的本行是医生,要为我的一个亲戚的儿子治癫痫病的。我差点迷
醉于他的记忆力的天赋而忘却了他是医生。他看了看亲戚的那个患病的儿子,笑了笑,说:“药苦,你吃不吃?”儿子
说:“我爱吃糖!”大家都乐起来。我将那小子拉过来,在他汗津津的背上搓,搓下污垢卷儿让他看,几个大人立即向
我翻白眼,以为当着医生丢了面子。
    张宏斌留下了几袋丸药,开始详细吩咐,什么时候吃什么大丸,什么时候吃什么小丸,极讲究节气前后的时间。我
要付他的钱,他不收,提出能送一二本我的书。我的书都在床下塞着,他似乎不解:我把配制的药丸是藏在架子上的瓷
罐里的,你怎么把书扔在床底?我说:“你那药是治病的。”他说:“书却救人啊!”我笑了笑,救谁呢?一本送了他,
一本签上“自存自救”放到了我的床头柜里。
    他的这些药丸极其管用,亲戚的儿子服后病遂消解,数年间不再复犯。
    医生我是尊敬的,而这样的奇人更令我佩服,以后我们就做了朋友。他住在岐山县,常常夜半来电话,浓重的岐山
口音传染了我,我动不动也将“入”念成“日”。一次作协研究要求入会的业余作者,讨论半天意见不统一,我一急说
道:有什么不高兴的么,人家要“日”就让人家“日”嘛!
    他常常被西安的病人请了来,每次来都来我家,我没有好酒,却拿明前茶,请,请上坐,就坐在佛祖旁的椅子上。
我们就开始说《红楼梦》,说中医,说癫痫,说忧郁症,说精神分裂,这现代生活垢生出的文明病。
    张宏斌说,医生最大的坏处,是:不能见了别人就邀请人家常去他那儿。这是对的,监狱管理员邀请不得人,火葬
场也邀请不得人。中国人有这么个忌讳。但我给张宏斌介绍了许多有病的人和没病的人,还有许多名人和官人。谁的头
都不是铁箍了的,名人和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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