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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作者:贾平凹 -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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柄红塑料梳子,领袖未扣,一边用牙刷在口里搓洗,一边扭了头看搬出的价格牌,想说什么,没有说,过去用脚揩掉了
“红糖每斤四元”的“四”字,铺主发了一会呆,结果还是进屋取了粉笔,补写下“五”,写得太细,又改写了一遍。
    从上往下走来的是三个洋人。洋人短袖短裤,肉色赤红,有醉酒的颜色,蓝眼睛四处张望。一张软不沓沓白塑料袋
儿在路沟沿上潮着,那个女洋人弯下腰看袋儿上的什么字,样子很像一匹马。三个洋人站在了杂货铺前往里看,铺主在
微笑着,拿一个依然镶着玉石的人头骨做成的碗比画,洋人摆着手。
    一个妇女匆匆从卖蒸馍人后边的胡同闪出来,转过三角,走到了洋人身后。妇女是藏民,穿一件厚墩墩袍,戴银灰
呢绒帽,身子很粗,前袍一角撩起,露出红的里子,袍的下摆压有绿布边儿,半个肩头露出来,里边是白衬衣,袍子似
乎随时要溜下去。紧跟着是她的孩子,孩子老撵不上,踩了母亲穿着的运动鞋带儿,母子节奏就不协调了。孩子看了母
亲一下,继续走,又踩了带儿,步伐又乱了,母亲咕哝着什么,弯腰系带儿,这时身子就出了玻璃,后腰处系着红腰带
结就拖拉在地上。
    没有更高的楼,屋顶有烟囱,不冒烟,烟囱过去就目光一直到城外的山上。山上长着一棵树,冠成圆状,看不出叶
子。有三块田,一块是麦田,一块是菜花田,一块土才翻了,呈铁红色。在铁红色的田边支着两个帐篷,一个帐篷大而
白,印有黑色花饰,一个帐篷小,白里透灰。到夏河来的峡谷里和拉卜楞寺过去的草地上,昨天见到这样的帐篷很多,
都是成双成对的鸳鸯状,后来进去过一家,大的帐篷是住处,小的帐篷是厨房。这么高的山梁上,撑了帐篷,是游牧民
的住家吗?还是供旅游者享用的?可那里太冷,谁去睡的?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里的人间。”
    “看人间?你是上帝呵?!”
    我回答着,自然而然地张了嘴说话,说完了,却终于听到了这个夏河的早晨的声音。我回过头来,×已经醒,是她
支着身与我制造了声音。我离开了窗口的玻璃,对×说:这里没有上帝,这里是甘南藏区,信奉的是佛教。
    1995年10月31日夜记

名角
    杨凤兰是西安南郊人,十一岁上跟李正敏学戏,翌年即排《三对面》,饰青衣香莲。凤兰个头小,家人牵着去后台
装扮,一边走,一边嚷道要吃冰糖葫芦。家人说:“你是香莲了,还贪嘴?”凤兰嘴噘脸吊。但到锣鼓声起,粉墨登场,
竟判若两人。坐则低首嘿答,立则背削肩蹇,抖起来如雨中鸡,诉起其冤,声口凄婉,自己也骨碌碌坠下泪来,一时惊
动剧坛。李正敏说:“这女子活该演戏,但小小年纪竟能体味苍凉,一生恐要困顿了。”愈发爱怜栽培,传授《三击掌
》、《徐母骂曹)、《二进宫》给她。
    渐渐长大,凤兰已是名角,拥有众多戏迷,她不喜张扬,见人羞怯,伏低伏小。剧团多有是非,无故牵扯到她,旁
人都替她蛮脸作怒了,她仍只是忍耐,静若渊默。一年夏天,回村探母,正在屋里梳头,墙外忽有枪声,有东西跌在院
中一响。出来看时,有鸟坠在捶布石下,遂矮墙头上露一人脸,背着猎枪,挤眉弄眼,示意鸟是他打中的。凤兰有些恼,
提了鸟丢出去,那人却绕过来,收住了脚,在门首呆看。凤兰耳根通红,口里喃喃,微骂掩门不理。又一年后,女大当
嫁,有人提亲,领来了一小伙见面,竟是打鸟人。小伙笑道:“我早打中的。”时凤兰二十三岁,谭兴国大其九岁,且
带有一小孩。亲戚里有反对的,但凤兰不嫌,认定有缘,遂为夫妇。
    秦腔虽是大的剧种,历来却慷慨有余,委婉不足,出西北就行之不远。李正敏毕生力戒暴躁,倡导清正,死时紧握
凤兰手,恨恨而终。凤兰见宗师长逝,哭昏在灵堂,立誓发扬敏腔艺术,此后愈发勤苦,早晚练功不辍,冬夏曲不离口。
出演了《白蛇传》、《飞虹山》、《谢瑶环》。每次演出,都在家叩拜宗师遗像,谭兴国在旁收拾行装,然后骑自行车
送至剧场。谭兴国那时在一家话剧院做美工,凡有凤兰演出,必坐于台下观看,一边听观众反映,一边作记录,回家便
为凤兰的某一唱句、某一动作,提建议,作修正。灯下两人戏言,凤兰说:“我这是为戏活着么!”兴国说:“那我就
为你活着!”刚说毕,窗外嘎喇喇一声雷响,两人都变了脸。
    二十七岁那年,凤兰演《红灯记》,只觉得脖子越来越粗,却并不疼,也未在乎,衣服领口就由九寸加宽到一尺一,
再加宽到一尺三。演第二十七场,突然昏倒在台上,急送医院,诊断为甲状腺癌,当即手术,取出了八个瘤子,最大的
竟有鸭蛋大。医生告诉兴国:人只能活二年。兴国跑出医院在野地里呜呜哭了一场,回来又不敢对凤兰说。数月里人在
医院伺候,夜不脱衣,竟生了满身虱子。凤兰终于知道了病情,将硬得如石板一样的半个脖子,敲着嘭嘭响,抱了李正
敏的照片泪流满面。她写下了遗书,开始七天不吃不喝。兴国铺床时,褥子下发现了遗书,一下子把凤兰抱住大哭。凤
兰说:“我不能唱戏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兴国说:“有我在,你不能走,你能唱戏的,我一定要让你唱戏嘛!”
谭兴国把凤兰病情材料复印了几十份,全国各大医院都寄,希望有好的医疗方案。医院差不多都回信了,惟一只能化疗。
在漫长的化疗过程中,谭兴国四处求医寻药,自己又开始学中医,配处方。杨凤兰竟每天数次以手指去拨声带,帮助活
动。服用了兴国的药方二百八十多服,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出院五个月后,凤兰真的上台演出,演过了七场。第八场演出中,她正唱着,突然张口失声,顿时急得流泪,满场
观众一时惊呆,都站起来,静悄悄的,等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哽哽咽咽便起了哭音。从此,失声多年。凤兰再不去想到
死,偏要让声再出来,但声还是不出。百药服过,去求气功,凤兰竟成了气功师最好的弟子,多半年后,慢慢有了声出
来。气功师见她刻苦,悟性又好,要传真功给她,劝她不再演戏,师徒云游四方去。凤兰说:“我要不为演戏,早一根
绳子去了,何必遭受这么大的罪?”每次练功前,都念道李正敏,每念道精神倍增。气功师也以为奇,遂授真功给她,
收为干女。发了声后,凤兰就急于要唱,但怎么也唱不成,音低小得如耳语。又是如此数年,她开始了更为艰辛的锻炼,
每早每晚,都咪咪咪,吗吗吗,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往上练,常常几个月或者半年方能提高一个音节。每每提高一节,就
高兴得哭一场,就给李正敏的遗像去奠香焚纸。兴国照例要采买许多酒菜,邀朋友来聚餐恭贺。在去北京疗养练声期间,
兴国月月将十分之八的工资寄去北京,自己领着两个孩子在家吃粗的,喝稀的,每到傍晚才去菜市,刨堆儿买菜或拣白
菜帮子回来熬吃。凤兰终于从北京拨来电话,告知她能唱出“希”和“豆”的音节了,夫妇俩在电话里激动得放声大哭。
    当凤兰再次出现在戏台上,剧场如爆炸一般欢呼;许多观众竟跑上台去,抱住她又哭又笑。
    一个演员,演出就是生命存在的意义,杨凤兰人活下来了,又有了声音,她决心要把耽误了十多年的时间补回来,
把敏派艺术继承和光大。但是灾难和不幸总是纠缠她。一次演出途中发生了车祸,同车有两人死亡,她虽然活下来,却
摔成严重的脑震荡,而且一个膀子破裂,落下残疾,再也高举不起。更要命的是戏剧在中国正处于低潮,所有演出单位
只能下乡到偏远地区方可维持生计,她毕竟身子孱弱,不能随团奔波。凤兰的脾气变坏了,终日在家浮躁不宁。兴国劝
她,她就恼了,说:“我苦苦奋斗了几十年,现在就只有去唱唱堂会吗?!”不理了兴国,兴国把饭做好,她也不吃。
兴国也是苦恼,琢磨着剧场不演戏了,能不能拍电视录像片,与几个搞摄像的朋友合计了,回来对凤兰说:“你如果真
要演正经戏,就看你能不能成?”说了主意,凤兰猛地开窍,当了众人面搂抱了兴国,说:“知我者,兴国也!”
    拍电视片又谈何容易?首先需要钱,夫妇俩从此每日骑了车子,成半年天天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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