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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回来就让她们堵心,无论他的长相还是他的举止都让她们堵心。可是为了他能上学,她们小学没上到底就开始挣工分了!她们抑制住自己,实在是因为担心母亲,母亲病起来是很吓人的,不要说做饭,拿抹布擦擦桌子都会上气不接下气的。到那时候,做饭、喂猪、喂鸡什么的都要落到她们头上了。
看看饭都盛上了,父亲皱皱眉头,从身后的脸盆架上扯下条毛巾递给母亲。母亲接过毛巾哭声立刻止住了,就像单等了父亲的毛巾一样。只不过,胸腔里的抽搐一时还止不住,眼睛里也还有眼泪流出来。
父亲先站起身打开了收音机,然后坐下来拿起了筷子,晚饭总算开始了。大家并不因母亲的哭影响食欲,伴随了收音机里哐才哐才的锣鼓声,筷子纷纷落在了菜盘里。筷子们就像京戏里的龙套,各就各位,不争抢,却也决不相让。
饭间,姐妹俩放过了要三定回答的问题,但又因三定的饭量和声音以及种种的毛病开始喋喋不休,二姐说,三定上辈子你是头猪吧?大姐就说,猪也是没良心的猪,吃多少也不长膘儿。二姐说,吃吧吃吧,我们大家是欠下你的了,供你上学,还要供你这么吃。大姐就说,上学没学会别的,就学会叭嗒嘴了,听听,你就不能不叭嗒吗?还有眼睛,忽闪忽闪的,累不累啊?三定的饭量也真是惊人,别人都吃了一个饼子,他吃了三个还要伸手再拿。他吃饭的声音呢,若不看人家会以为有人拍巴掌,把收音机里的锣鼓声都盖过了。他的眼睛也实在太爱眨巴了,别人眨巴一下,他能眨巴十下。让人总觉得他是有东西迷住了眼睛。父亲母亲也随着参与了类似的指责,只是母亲说得温和委婉些。母亲还温和委婉地向三定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她说,三定,从学校回来,你打算干点什么呢?
每天,房后响起第一声猪叫的时候窗外还黑漆漆的,但李三定再也不可能入睡,他睁大了眼睛,想象着杀猪场上的每一个细节。吃过早饭,秋菊、秋月到生产队的粉房干活儿去了,父亲到学校上课去了,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筷,李三定便乘机往门外溜。他听到母亲在厨房喊,三定回来,你给我回来!但三定的脚连自个儿的话都不听,怎么会听母亲的呢。三定比父亲矮半头,手脚却比父亲的还大。他的脚套了双这几年一直在流行的军绿鞋,啪嚓啪嚓,一走起来就停不住。鞋的前头已经张了嘴,走一步咧一咧。就这么咧着啪嚓着,仿佛一对凶猛的的急于去觅食的动物。其实一双新做好的棉鞋早就在等他了,但他总视而不见,新衣服也是一样,对他就像是穿别人的一样不自在,他似乎天生就是和旧衣服旧鞋子亲近的。
三定自是仍往杀猪场去。
总去总去的,场上的一些人就注意他了,见他来了就问,你是李要强家的老三吧?不是在城里上学来着?就这么回来了,再也不回去了?或者说,你一个中学生天天往这种地方跑,这可不是舞文弄墨搞大批判的地方。还有人不说什么,只死死地盯了他看,直看得他低了头,才嘿嘿地发出几声干笑,也搞不清什么意思。甚至,有伶牙俐齿的女人,上前来扭扭他的脸,踢踢他的脚,说,瞧这小脸儿,瞧这个头儿,瞧这大脚,跟要强哪哪都不像,倒像是串了种呢。大家哄笑着,幸灾乐祸地看这怯生生的小子怎样无言对答。
好在,猪一上架,众人就都去看架上的猪了,暂且就把他放过了。也好在,他非常地想甩掉对众人的注目的畏怯,众人的注目既然来了,就给了他甩掉的机会。他尽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也尽力不让自个儿发出声音,声音是他的底,底一露就完了,颤抖,还可能结巴,到那时会招来更多人的注目,就像这条甩不掉的狗下了死嘴,愈甩它反而咬得愈死了。
杀猪场上,有时也会遇上与他友好的人,那通常与他有相仿的年龄,却没有上过中学,也不大熟悉城市,对他怀了新奇和羡慕,不停地问这问那。常常地那边猪都上架了,这边他还不能脱身,他的脚不由自主地要挪开,这人却用力扳了他的肩膀,使他的身子咧且着,几乎都要摔倒了。这人还不满地说,你听着没有啊,你怎么不说话?
这样的友好,对三定来说倒还不如不友好了,他觉得像是被蜘蛛网网住了手脚,心里烦躁得都不行了,也找不到解脱的办法。
终究是不说话帮了他。对友好的不说话,对不友好的也不说话。渐渐地,友好的不大理他了,认为他不过如此,上过学进过城的又怎么样,一棍子都压不出个屁来呢。不友好的,就更不理他了,他对他们就是一只猫一只狗,可爱了才逗一逗,不可爱了谁还肯逗?而他呢,倒觉得是蜘蛛自动卸下了网子,除掉了他身上的障碍,他求之不得地吁一口气,专心之致地去看老麦杀猪了。
老麦还是那么傲慢,谁跟他说句话,他不是理也不理,就是从鼻子里哼一声。谁家的猪要杀了,主人拿出一盒香烟,悄没声地放在刀架旁边,算是对几位的犒劳了。买不起香烟的,便留下一条猪腿或是一样猪下水,也是悄没声的。这一切,老麦只当没看见,主人也都跟没事人似的。但眼看着,香烟是愈积愈多,猪下水也在一只大铁盆里要冒尖了。
这事若搁在三定在过的学校,一定是要遭批判的,现在上上下下都在讲为人民服务,作家写了书稿费都没有了,杀几头猪算得了什么呢。但这里像是有这里的标准,外面的标准就像阳光一样,这里则是它无论如何也照不到的南墙根儿。
这其中,也有既不买烟也不送猪下水的,开始人们有些纳闷,但经知情的一说,也就不奇怪了,原来,那人是老麦或其他帮手的什么亲戚,还有的是这村里的手艺人,木匠或是泥瓦匠,理发匠或是裱糊匠。亲戚是自家人,用不着客气;手艺人也是自家人,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别看他们相互不大来往,一旦来往一回,一定是不见外不分你我的。这有点像大前年兴起的革命大串联,只要胳膊上戴个红袖章,天下的红卫兵就都是一家人了。但细想想,基础究竟是不一样的,红卫兵的基础和精神有关,手艺人的基础则和物质有关,手艺人相互之间可以做到不见外,但决做不到像红卫兵那样为了一个虚无的目标勇于去做牺牲。这么一分析,手艺人和红卫兵又像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了。
除了亲戚和手艺人,还有一种人不必破费的,那就是大队干部。这些人不必亲自到场,只他们的老婆孩子过来事情就办了。若有亲自到场的,老麦他们表面上不动声色,活儿上却见出了区别,猪捅得利落了许多,毛刮得干净了许多,肉块割得小了许多,回去不必再刮再洗,直接下锅煮都可以了。
连老麦这样傲慢的人都难免势利,大家不由有些心凉,但行动上,愈发不敢有一丝的大意,该敬烟的敬烟,该敬猪腿的敬猪腿,大队干部家的猪牵来了,排头的该让就让一让,倒像是拿老麦当了榜样一样。若是搁在平常人家,掐个儿可是一百个不行的,有一回两个男人竟为谁先谁后动起了刀子,他们的女人也助阵打在一起,一个揪掉了对方的一撮头发,一个则把对方抓得满脸血痕。而老麦他们看见就当没看见一样,依然忙自个儿的,哪怕闹出人命来,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杀的是猪又不是人。
要说老麦势利吧,有一回,对一个被管制的地主分子他也相当地周到,免了那人的香烟不说,捅、吹、烫他也亲自把关,连翻肠子的活儿他都到跟前察看,比对大队干部还要细心。这事可真叫人吃惊,这种人最是大队干部的敌人呢,平时碰上了,大家话都不敢说一句的。有人咬了另一个人的耳朵说,听说老麦跟这地主的闺女有一腿呢。另一个人就说,那又怎么样,甭说他被管制,就是不被管制老麦也犯不着这样,这样不等于把人家闺女给卖了?咬耳朵的人吓得急忙去捂这人的嘴,说,嚷什么嚷什么,你嚷什么啊?
当然,以上的那些事情还是少的,大多还是寻常人家,按了寻常的规矩行事。通常是天不亮就起身套猪,然后用小拉车拉了,车上同时装了烧水的棉花秸,迷迷瞪瞪呼呼隆隆的,一路摸黑就到了。本以为够早的了,哪想杀猪场上早有四五头猪等在那里了。一问,才知那最早的一个,凌晨一点就套来了,压根一夜就没睡觉。烫猪的水已经开始烧了,满满的一大锅水,还有灶里灶外的棉花秸,都要由这最早的人家备足备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