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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九九爷所料,画拿进韩家,老爷就火了。说画上嘛都没有,一尺一根线就要十两银子,是画钱还是纸钱?管家把这话原封不动告诉八哥。八哥笑道:
“要是蒙人赚人,萃华斋一百年前就关门了,还能火火爆爆干到今天?实告诉您——今儿送这画,不为了钱,倒是想叫您家老爷在天津卫落个懂眼识货的大名。这位尹七爷是藏在水底下的龙,躲在云后头的风,能耐比谁都大,可他宁肯在家吃窝头酱萝卜,也不肯在世面瞎掺和。在尹七爷眼里,那些画画的名人没一个靠真能耐吃饭,多半是唬。一小点盐粒一大盆白水,冲一锅汤。我跟他一提您韩家老爷,他才肯提笔。人家封笔多年,笔头都搁硬了,还是我帮人家拿热水把笔头泡开的呢。尹七爷有能耐不露,今儿露就露这条线,我问您,天津卫有谁能一条线画一丈长?”
管家也不懂,不懂只好傻点头。八哥气不断话不断接着说:
“尹七爷说,请您家老爷邀来天津卫名人,一齐作画。只要有一位能画出这条线,他分文不取,天天拿扫帚给您扫大门口。老管家;这事干得过,要是尹七爷把那帮混吃混喝混名混日子的废物斗败,您家老爷可就声名大振,天津卫八大家,除您老爷哪位还懂字懂画?”
八哥这套话给传进去,韩家老爷立时应了,出帖子真的把天津卫画界名人请进家门。连大名赛日月的张和庵、马景韩、黄益如、黄山寿、吴秋农、王铸九、方药雨全到齐了。似乎不来就没能耐,来了也要瞧瞧这土里冒出来的狂夫有嘛拿手本事。当下,轿子停满院,人坐满厅。尹七爷坐在一边,没人理他,好赛理这无名之辈就矮一截;墙上挂着尹七爷的《天天进宝图》,各位一瞅就赶紧扭身回身背身,好赛多瞧一眼就给这一介草夫添点神气。名人交名人,名人看名作,名借名,名托名,名仗名,名添名。只有八哥站在尹七爷身后,照应着这位打擂来的奇人。
大厅当中摆一条黄花梨木大条案,桌帮桌角桌边桌腿全刻花镶花镂花,大户人家那份讲究无所不到就别提。案上铺张丈二匹大纸,四角拿铜龙铜马铜狮铜虎压住。一端摆着水盂色碟笔筒砚台,别说韩家向例不弄笔墨丹青,家伙样样是头一流,阔也压人。一方二尺见方长眼大端砚,满汪着墨汁。作画不用宿墨,这是叫两个小丫头起五更研出来的。墨用明墨,黑赛漆,亮赛油,墨香满室,淹过盖过浓过香过窗跟下八大盆腊梅的味儿。
韩家老爷把话一说,居然没人上前。不赛平时雅聚,你出两管竹我落一块石他甩几条水纹再添个虫儿鸟儿鱼儿。尹七爷只管一边喝茶,好赛等着瞧小孩子们玩耍。还是方药雨有根,上来一捋袖子就干,先打右边几笔画个蜘蛛网?跟手打网里拉出一条蛛丝来。众人点头称好叫妙喝彩助威,恨不得他一下打败那无名小卒毁了完啦。可是这条蛛丝拉到四尺开外,
笔头就挺不出, 线条也塌下来,再一顶劲,忽叫:“笔没墨了。”只好搁笔,脸赛红布。
众名人不吭声,脸上无光。韩家老爷却面上有光。他是尹七爷的伯乐,名人无能,他才出名。他说:“哪位再来。”并让佣人们撤画换纸。
黄山寿笑了笑,走到案前,把长长胡子一换,撂在肩上,捉笔就来,先嘛不画,只画一线,打右朝左,赛根箭射过去,出手挺奇,一下把众人招得拥上前。黄山寿与吴秋农不同,吴秋农擅长小写意花鸟,平时顶大画二三尺的条幅;黄山寿是山水出身,动辄六尺中堂,粗笔泼墨,一气呵成,向例以气取胜,可那是连笔带墨一大片,笔不足,墨可补。当下这大白纸上,好坏全瞧这条线,无依无靠无遮无拘无藏无掖,好赛唱戏没有胡琴锣鼓帮忙,就得全仗嗓子。有味没昧嘛味,都在单根一条线里,必得有气有神有势有质有变幻有看头嚼头品头才行。笔尖不过手指头大小,蘸足不过一兜墨,必得会使,再说一丈长的线,还要悬腕悬肘悬臂拔气提气使气,站在原地不成,横走三步,才能把笔送到头。黄山寿不知轻重不知手法不知窍门,愣来愣干,线走一半,只知换步,不知换气,一下撤了劲儿,线打疙瘩,再用气,劲不匀,忽粗忽细忽轻忽重,手下没根,笔头打颤,变成锯条了。黄山寿把笔一扔,脸赛白布。
这一来,没人敢上阵。名气顶大的张和庵,专长工笔花卉,平时都是小笔头,哪敢贸然出手?到了这节骨眼儿,谁都明白,一栽就栽到家,不如装傻充愣不出声,不叫人看见才好。韩家老爷再让,就成了你让我,我让你,嘴上相互客气,好赛要把别人往井里火里死里推。
尹七爷咔嚓一撂茶碗,起身甩着两条细胳膊走来,这架势赛长坂坡赵子龙入无人之境。叫人再搬一条长案连上,拿两张纸,接头并齐,使镇尺压牢,这家伙,居然要画一条两丈长的线,真是打古到今没听说过。只见他先在右边这头下角画个童子,再在远远左边那头上角画只风筝。打笔筒抽出一管羊毫大笔,蘸足墨汁,眼睛半闭,略略凝神。忽然目张赛灯,就打这右端孩童扬起的小手,飘出一根绳,赛有风吹送,悠悠升空,遥遥飞去,神化气,气入笔,笔走人走。气带人走,笔领线行。笔头到了两张纸接口处,不磕不绊不停不结,线条又柔又轻又飘又洒脱又劲韧。真赛一根细绳,能打纸上捏起来。笔管在瘦指头里转来转去,这叫捻管。画出的线,忽忽悠悠。有神儿,有味儿,有风儿。他横处走出六步,忽地身子一收,小脑袋茸毛一张,笔头一扬一住一拾,线头刚好停在风筝的骨架上。两丈多的画上,虽说只有一根线,却赛有满纸徐徐吹拂的风。
没听有人叫好,却看得个个见傻。那些人原本是画画来的,倒赛是看画来的。
八哥也不管自家身份,对韩家老爷说:
“您说这画值多少银子?”
“一尺一两金子!”韩家老爷说。非此不能表示他懂眼。
这话这价,把一屋子天津卫名家吓懵。尹七爷有根,没懵,还那神儿。众人瞅他,只能瞅见两个鼻子眼儿。
天津卫八大家数韩家最阔。有权能治有钱的,有钱也能治有权的。韩家老爷捧的人,县太爷也当人物。打这儿起,天津卫蹦出一位尹七爷。尹七爷画有根,人也有根,过河不拆桥,念着萃华带知遇之恩,在萃华带挂笔单卖画。天津卫有头有睑的都来买画,挤成虾酱。只好预先约定,交一半定金,排个等候。润笔是韩家出的例儿,一尺一两金子。可“益服临”张家不甘称俗,出价一尺二两,一抬一哄愈抬愈哄。卖一张纸才多少钱?尹七爷抹两笔就成金,这真叫点纸成金。萃华斋和尹七爷对半分成,一下一块发大财。西关街鼎福营造厂来人揽活时说,外边都嚷嚷黄家要依照租界洋楼样子盖楼。三天两头便有媒婆子登门,冲着病病歪歪半死不活的二少爷提亲说媒。连门口要饭的也见多。黄二奶奶信神信佛,听见要饭的在墙外叫唤,就叫精豆儿拿几个铜子去打发,好给自己来世积善积德积福。可这一来要饭的成群结队,大门口一片片破衣烂袄,扯着破锣嗓子叫苦叫穷叫疼叫饿,把二奶奶叫烦了,只好叫来影儿弄条狼狗去赶去撵。
八哥虽不精通买卖,却看清世道。本华斋势头正旺,更要加柴吹风,火上浇油,借劲添劲铆劲使劲,便与惹惹和九九爷一合计,立时印了八百张传帖,交由八哥那帮弟兄城里城外各处张贴散发。帖上印着:
萃华斋津门纸局之冠百年老号旧址锅店街现今开设北城乡祠东街白衣巷胡同南口为扩充营业起见各货大加整理如南纸简笺喜寿屏联八宝印色湖笔徽墨簿籍表册石版印刷学塾用品无不刷旧翻新精益求精以期仰答赐顾诸君之雅意特邀画界最负盛名千金一道尹瘦石公挂单售画诸君士女如爱尹公墨宝请临本斋无限欢迎此启。
帖子一出,满城皆知。这“千金一道尹瘦石”叫得好。是八哥随口诌的,却把尹七爷的能耐全包进去。外号比大名好叫响。这“千金一道”又跟萃华斋穿联裆裤。这下眼瞅着就把几家南纸局挤垮。连买擦屁股的草纸也找到萃华斋来。九九爷乐得打早到晚咧着嘴,把嘴巴上的皱纹挤到耳朵边,模样变年轻。他对惹惹说:
“你爹在时也没这火爆过。咱纸局要还阳了。”
惹惹成了黄家大红火。天天里出外进,黄家个个朝他说好听的。十多年,二奶奶没拿正眼瞅过他,连丫头精豆儿也给他后背瞧。如今单说精豆儿,亲妹妹赛的。总拿些吃的使的用的悄悄掖给他。不知是二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