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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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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她更加使劲地在我怀里挣扎。那曾经激起我情欲的柔软的肉体,此刻陡然变得僵硬起来。蛮横起来,变得充满敌意,变得可厌而又可怕。我想夺下那个日记本;她两手死死地搂着不放。我们俩拉来扯去。戏演到这里,剧本突然中断了,演员不知应该怎样演下去,只好凭自己的本能进入角色,把假戏真做起来。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黑子一闪身进到屋里。我们猝不及防,脸然僵持着。他一眼就看明白了我们争夺的是什么。他掰着她的手喝道: 
  “你放开!黄香久,有话好说嘛!……” 
  她把日记本往我怀里一塞,哭着跑进里屋。黑子朝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把笔记本揣进棉袄口袋,调整好呼吸,跟黑子走到外面。冬天的风在显示自己的威力,大声呼啸着,把荒滩上的枯草刮进小村庄,又把小村庄的垃圾刮到田野上。村庄外的土路,奔跑着浓密的黄尘,一阵一阵的,扑向光秃秃的树林。 
  我们两人找了一处背风的角落,并排蹲下,背着风把各自的烟点着。吸了几口。黑子眯着眼睛说: 
  “我可啥也没看见,啥也不知道;我也不问你这本子里写的是啥。”他思忖了一下,啐了一口唾沫。“可是,这样的事情我可经过,那他妈的还是我当红卫兵的时候,在北京街道上,X他妈!有个臭娘儿们就把她男人的啥笔记本交到我手上。我他妈那时候也傻,向上头照转不误。到头来男的给判了刑,臭娘儿们弄到了离婚证……我说,老章,女人懒点、馋点都没关系,可千万别他妈当‘克格勃’!你想想,你每天晚上搂着个定时炸弹睡觉,那多恶心!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女人欠打!也跟你说了:这臭娘儿们跟那‘丫亭’有交情。那时候我看你窝囊,就觉着你准有把柄抓在她手上。原来是这个玩意儿!老章,这可是不得了的事!这臭娘儿们你还能要哇!不定啥时候就把你送进去。你呀,得变着方儿甩掉她……” 
  村庄的路上空荡荡的,好象连人也被风刮跑了。我没有吸几口烟,但烟在风中燃烧了一半。有谁能理解我复杂的感情?神经不能象电线那样接通,感觉不能传导给别人,因此,当事人的事,在别的任何人看来都十分简单。 
  “谢谢你!”我说,“你可帮了我的忙。不然,我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结果。至于她嘛……” 
  会有什么结果?我明明知道她胡闹一阵也就完了。女人的脾气是一条流到沙漠中的河,开始时汹涌澎湃,流到后来就会无影无踪。我气忿地扔了带煤焦油味的香烟,它在风中不能自主地滚得很远。 
  “啊!”黑子突然颤了一下,说,“妈的,让她一搅和,我差点忘了!我跑来是要告诉你,下午你出工的时候,大喇叭里广播的:周总理逝世了!” 
  “啊?”我看着他的脸,一时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太快了! 
  我推开门,顺手拿起门背后的铁锹,把门牢牢地顶住。随后走到煤炉旁边,掀起炉盖。炉中的煤劈啪作响,火焰通红。这是一只独眼龙的眼睛。我从棉袄口袋里掏出日记本,扯掉塑料封面,一叠一叠地把内页撕下来,塞进这只毒眼里:你看吧!你检查吧!…… 
  纸张吐出淡红的火焰,然后发黑,然后发白。灰烬落在燃烧的煤块上,还一闪一闪地放光。好象是它化成了能呼吸的精灵。它是有生命的东西,它是我的心血,它是我大脑中的化合物。现在;它躺在炉火中,还在不安宁地辗转反侧。烧掉就烧掉吧,你那上面的符号,已经永远记在我脑海中了。不管我是浪迹天涯,还是在铁窗之下。我都会记得你,就象人总能认出自己的孩子。而必将有一天,我要把你向人民公开出来。“冬天很快就会过去,而春天是不会再来了。”不!春天是会来的。 
  她还在里屋,听不见她的动静,但过了一会儿,也许她闻着了烧纸的烟味,她一掀白布门帘跨了出来。 
  “你这是干啥?”她浑身震颤了一下,扑过来抢我手中还剩下的一点残页。 
  我抬起手臂格开她。“你要干什么?”我说,“还想拿去立功吗?” 
  她睁大着眼睛,仿佛很陌生地瞪了我一眼,随即颓然地跌在凳子上: 
  “我跟你说,章永璘,你不得好死的!你亏了心了,你当我是真会那么干吗?我也是人呀!……” 
  她两手的手指痛苦地拧绞着,嘴唇悲愤地往两边撇,红红的眼睛呆呆地瞅着火苗,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便是我却非要这样做不可。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能爱你。我必须伤害你,伤害到使你能完全忘记我的程度! 
  “完了!”我把最后一叠日记本塞进火炉,说,“我们两个也完了……”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五部                   
                                 第五章



  从田里撒完肥料收工回来,在积满黄尘的土路上,农工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走得很快,很有精神,干活中间保留下来的力气这时才开始发挥出来。 
  何丽芳急匆匆地赶上我。 
  “老章,”她说,“听说你要跟黄香久离婚?”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她扑哧一笑,好象这是件很开心的事。“谁都知道了!黄香久那天跑到我们家来哭,让我跟黑子劝你。” 
  “黑子说什么?” 
  “黑子没理她。” 
  “那么你呢?” 
  “我瞧她怪可怜的。” 
  何丽芳把唯一的孩子放在北京,自己成天在队上游来逛去,有时早晨爬起来头不梳脸不洗就串门子。她对饮食男女的事最感兴趣。 
  “你为啥要跟她离婚?”她按部就班地问。 
  “我为什么非要告诉你不可,你又不是领导。” 
  她嘻嘻地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知道了就不用问了嘛!” 
  “唉,女人嘛,”她向我做了个媚眼,“老章,你大不懂咱们女人了。不管她跟多少人睡过觉,她心眼里还是只爱一个人。你信不信?” 
  我没有理她,只顾走路。 
  “就说我吧,”她兴致勃勃地把话转到自己身上,“我不瞒你,我跟好几个男人睡过觉,可心眼里就爱黑子一个人。你信不信?” 
  “我信。”我说。 
  “那不就结了呗!”她认为问题已经解决了。 
  “可是我不懂,你只爱黑子一个人,为什么还要跟别人睡觉!” 
  她一点不感到语塞,痴痴地笑道:“那你就不懂咱们女人啦!” 
  “不懂。”我承认。 
  今天阳光特别好,象初春的天气。西边的山问没有一片云,没有一点雾霭,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那上面有一块一块裸露的石头。去年的现在,我还在那里放羊哩,而今天,却在这条路上讨论着离婚。过惯了十年如一日的刻苦生活,这种变化叫人头晕。我又感觉到这一年象一场梦。凡是过去的事情都象场梦,而凡是没有来到的将来也象梦…… 
  “不过,她那种女人你是不能要。”何丽芳却这样劝我。 
  “为什么?” 
  “第一条,她不能生孩子;第二条,你没听人说嘛:‘女人越离越胆大,男人越离越害怕’。离了几次婚的女人心就不稳了,跟我不一样;第三……” 
  “去去去!”我停下来,皱起眉头,一挥手。“你走你的吧!你少来烦了!” 
  “你瞧你,”她仍然嬉皮笑脸的:“我要教给你嘛,这女人……” 
  “你走不走?”我把锹从肩上取下来,对着她。“关于女人,我比你懂得多!” 
  她毫不在意,朝我露齿一笑,哼着《送你一朵玫瑰花》走了。 
  我以为我走在最后,可是后面还有一个马老婆子。 
  她胳膊弯里照例夹着一捆干柴,从她的形态上,看出她是在追赶我。我站在路旁边等她。 
  “苦啊——” 
  还离得很远,她就象京剧老旦那样悠扬地长叹一声。但神情上却丝毫看不出她觉得苦。爬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微笑;她昂着头,挺着胸,脚下象母驴的后蹄那样有力地捯腾。我想起她自己常说的,“俗话说,‘抬头婆姨低头汉’,我苦就苦在这走路的姿势上。”其实,这句俗话说的是“婆姨”与“汉”的性格,和命运无关。但她要那样理解,也只得由她。她找到了自己苦的根源,所以才觉得苦中有乐。 
  “老章,你为啥要跟小黄离婚呢?”她赶上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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