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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位寡妇-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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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书记叫人把山洞仓库看上,好好清点一遍,然后就让全社的人来这儿,把罐头化整为零。不然人都饥得肚子胀水,两腿麻秆细,到什么时候能把这么些的罐头运下山去?而二十多里山路呢。 
  晚上,全社几千人打着火把、电筒上山来了。大伙比当年分地主的地和浮财还欢闹,火把下电筒上的黄肿面孔一个个笑走了样。学生们也跟来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第一次有力气走路。学生们都不知什么是肉罐头,问他们的爹妈,爹妈们也说从来没吃过,小日本吃的东西,赖不了。二十多里山路,他们走到凌晨便到达了。天微明的时候,山里的鸟叫出曲调,人们身上都被汗和露水溻得精湿,没一个孩子闹瞌睡。 
  史书记披着旧军衣上装,一身汗酸气,和一群干部们布置领罐头的方案。各大队站成队伍,由一个代表进洞去把罐头箱往外传。 
  史书记像在军队一样,领头喊劳动号子。下面的人起初臊得慌,都不跟他的号子喊。过不多久,见史书记和他媳妇一点也不臊,越喊越响亮,便慢慢跟上来。他们一边喊史书记军队上学来的劳动号子,一边把罐头箱手递手传出来。太阳升到山梁上的时候,他们把山洞搬空了,这才觉出耗尽了最后的体力。 
  “这是咱公社的一次大丰收!”史书记在累瘫的人群边上走动着。“再鼓一把劲,把里面的皮靴子也搬出来,咱就在这儿分罐头!大家同意不同意?” 
  人们再次站立起来,靠头天的榆钱、槐花、锅盔草给身体进的那点滋补,又开始第二轮的搬运。装皮靴的纸板箱已沤烂了,里面的黑皮靴成了灰绿皮靴,上面的霉有一钱厚。人们用身上的衣服把霉搓下去,下面的皮革还没朽掉,尤其那厚实的胶皮底子,够人穿一辈子。人们把多日没洗过的脚伸进日本皮靴,又打又笑地操步。不过他们都相互问:你穿错鞋没?所有人都发现他们穿错了鞋:两脚都穿着右边的鞋。问下来他们明白这一仓库的皮靴都是右脚的。他们猜日本人专门造出右脚的鞋来给左边残肢的伤兵。又想,哪儿就这么巧呢?锯掉的光是左腿?那是日本人的工厂出现了破坏分子?最后他们猜是日本人太孬,把左右脚的靴子分开入库,左脚的靴子还不定藏在哪个山的山洞里,就是一个仓库让中国人搜索到了,也穿不成他们的鞋。 
  人们说他们偏偏要穿不成双不结对的鞋,中国人打赤脚都不怕,还怕“一顺跑儿”的鞋?!于是他们全恼着日本鬼子,转眼就把靴子分了,穿上了脚,不久暑热从那靴子里生发,凝聚,蒸着里面长久舒适惯了,散漫惯了的中国农民的脚。史春喜笑嘻嘻地迈着闷热的“侉侉”响的步子,检阅着正在分罐头的各个大队。他的脚快要中暑了,但他喜欢那步伐和脚步声。人们一点也不打不吵,没人骂脏话,罐头安安生生地就分到了各生产队,又分到了各家各户。他站成一个标准、漂亮的立正,两个脚尖却是都朝一个方向;他这样立正向人们说:“我希望大家细水长流,啊?别一顿把恁些罐头全吃了!咱要靠它坚持到麦收!” 
  葡萄抱着她分到的三个罐头,看着春喜也会像老汉们那样从烟袋里挖烟草,装烟锅,她心就柔融融的化开了:他装烟的手势和他哥一模一样。他穿着“一顺跑”的日本皮靴正和一个老婆儿说什么笑话,帮她挎起装了五个罐头的篮子往山下走,老婆儿的孙子孙女前前后后地绕在他身边。 
  不少人说得先吃一个罐头才有力气走二十里路。他们找来锹、镐,砸开了罐头,有人说不对呀,闻着不香嘛。 
  从砸开的铁皮口子里冒出的是白的和绿的酱酱。日本鬼再吃得奇异,也不会吃这东西吧,大伙讨论。一个人用手蘸了一点白酱酱,闻了闻,大叫一声:“这是啥肉罐头?这是油漆!” 
  没一个人走得动了。孩子们全哭起来,他们爬的力气也没了。贺村的人想起什么了,叫道:“美蒋特务刘树根呢?快毙了他!他想叫咱喝油漆,药死咱哩!” 
  人们这才想起刘树根来。他的阴谋可够大,差点让大伙的肠子肚子上一遍漆!就差那一点,史屯整个公社的人都毁了。他们到处找刘树根,人人的拳头都捏得铁硬,他们已经在心里把几十个刘树根捶烂了。这个兵痞,壮丁油子,从土改分掉了他的二十多亩赖地就盼着美蒋打回来。人们说:捶烂他!剁了他!给他汆成肉丸子!下油锅炸炸!……哎呀,那可费油!多少日子没见过一颗油星子了! 
  刘树根就是没了。他家窑洞上了锁。他和他老婆、孩子都没了。人们不知道,刘树根那天得了五个罐头的奖励,回到家找刀开了一个罐头,当场昏死过去。老婆又泼冷水又扎人中,他醒过来说:“村里人马上就要来了,他们非捶烂我、剁了我不可!” 
  老婆说:“你也不知那罐头里装的漆呀!” 
  刘树根说:“我是不知道。可我也不是美蒋特务,他们说你是,你就是了呗。他们一开罐头,见里头不是肉,非把我剁剁,汆成丸子……”说着他就瘫成一摊,等着挨剁了。 
  老婆做过窑姐,见识比村里女人多,赶紧收拾了衣服、铺盖,趁全村还在山上喜庆罐头大丰收,她拖起刘树根就走。通县城的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边是被人吃秃的草,吃死的树,一条瘦狗被谁家扔了,死在路沟里,扁薄得像一条狗形毯子。走了一程,新坟上的老鸦们见人来了,盘旋在人的头顶。它们想,盘旋不了多久,就可以俯冲下来。它们常常这样撵着暂时还在挪动的肉,狗也好,人也好。 
   
  种麦之前,史春喜把全公社的党团员、劳模、积极分子、干部、复员军人全叫到原先的孙家百货店开会。 
  春喜一下子老了十岁,眼光都有点花似的,眯细眼对人们宣布,最危急的时刻到来了。 
  葡萄的脸也肿得发木,手里还是照样忙得很,用个线拐子打麻线。她能把碎烂的断麻全打成光溜牢实的麻线。她胳膊上下舞,想抓紧开会的时间把一团烂麻打出线来。 
  麦种、牲口,都是大问题。咱公社的牲口死得差不多了,麦种钱也还没落实。春喜说着,迈开老汉的步子,在前台来回走。公社在这年春天把麦种全借给社员们吃了。 
  听了一小时,大家听懂了史书记的意思:他卖了自己的手表、小荷的缝纫机,凑出一份子钱给社里买麦种。他从军队复员,领的复员费置下的几件东西都献给社里了。大家明白,这是该他们献的时候了。他们中没一个人有缝纫机、手表可献。家里就一口锅一把勺,还献出去炼成了钢,到现在还没把锅勺置办齐。 
  葡萄的手舞动得更快,知道史春喜的眼睛在她身上一会照亮一下。冬喜不会把土堆在下头,盖上布再铺一层麦,最后把麦种也当“火箭”放上天去。不过她还是死心眼地在春喜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里找冬喜。找到冬喜的一个挥手,一个垂眼,一个皱眉,她就迷了:那是冬喜借春喜还了魂。在葡萄犯死心眼的时候,她会心疼春喜:为了点麦种,把他愁得比他哥还老。 
  种麦是靠人背犁的。公社书记成了史屯公社的头一条犍牛,跳进地里,把套往身上一套,跟大家说:“苏联龟孙想逼咱债,能叫它逼死不能?”他说完上身向前一探,脖子一伸,两条腿蹬开了。 
  史书记当了几天的牛,下面带出一群好牛来,麦子总算按时种下去了。背一天犁,他一看到葡萄的身影就又有了力气。他和她钻进北风吹哨的林子,直欢喜到两人都热得像泡澡堂。 
  葡萄的肿消了,脸色红润起来,扁了的胸脯又胀起来。她每天饥得心慌意乱时,想到晚上这一场欢喜在等着她,就像小时从地里往家走,想到一汪井水冰着一根黄瓜在等她,马上什么都美起来。 
  天色往下沉暗,她把一篮子桐树花倒进刚开的锅里,坐下扯起风箱来。锅又开了,她揭开锅盖,把烫软的桐树花捞起来,一股清香。桐树花好好做熟味道不赖。捞起来的桐树花倒进盆里,她又舀了两瓢冷水进去。得泡上一天,才能把它做熟来吃。昨天泡的花泡成了,用手撕撕,倒进锅里。煮一阵子,清香不清了,有了点油荤的香气从锅里冒上来。 
  葡萄用两个大碗把做熟的桐树花装进去。她摸黑摸出盐罐,里面有把断把粗瓷勺。她用勺子在盐罐上使劲刮,刮了一周,又刮一周。盐罐是分家时分到的,不知哪个懒婆子用的,一定是连汤带水的勺儿筷子都插进去舀盐,干盐巴浸了水,年头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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