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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之万寿寺-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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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嵩是这样的有始无终,都拣起地上的碎土块来打他,打得他落荒而逃。等到第二天早上,
薛嵩又出现在红土坡上,扛着锄头,而那些苗族孩子又跟在他身后准备拣洋落。这件事周而
复始,好像永无休止。这件事的要点是:一个黑黝黝的人,扛着锄头在红土山坡上奔走,搞
不清他是被太阳晒黑的,还是被热风吹黑的。他想把所有的白蚁巢都刨掉,但是一个都没刨
掉;还锛坏了很多锄头,打了很多血泡。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薛嵩自己都不知道。

    我清楚地记得那片亚热带的红土山坡,盛夏时节,土里的砂砾闪着白光──其中有像粗
盐一样的石英颗粒,也有像蝉翼碎片般的云母。这种土壤像砂轮一样,把锄头磨得雪亮。新
锄头分量很重,很难使,越用越锋利,分量也就越轻。它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薄,最后在
锄头把的顶端消失了。在烈日下挥锄时,汗水腌着脖子,脖子像火鸡一样变得通红。着是否
说明我就是薛嵩?

    在这个故事里,薛嵩在山坡上年复一年地忙碌,只留下了一些浅浅的土坑,还有一些被
白蚁吃剩的半截柱子,雨季一到,这些柱子上长起了狗屎苔,越长越多,好像一些陆生的珊
瑚。到雨季到来时,薛嵩急急忙忙地给自己搭了个小棚子来住,这种小棚子挡不住瓢泼大
雨,所以里面总是湿漉漉的,而且雨下得丝毫不比外面小。久而久之,他脸上长了青苔,身
上长满了霉斑,腿上得了风湿病,好像一棵沉在水底的死树。旱季一到,这个地方没有一棵
树,又热得很,棚子里比外面似乎一点都不见凉快;薛嵩呆在棚子里,两眼通红,心情很
坏。一阵风吹来,棚子立刻塌掉,因为支棚子的竹子已经被白蚁吃了,只剩下一层皮来冒充
竹子。此时我们才知道,棚子里比烈日下还是凉快一些。像这样下去,薛嵩要么在雨季里霉
掉,要么在旱季里被晒爆,这个故事就讲不下去了。

    后来有人告诉薛嵩,白蚁什么都吃,就是不吃活的草木,所以他就在壕沟边上种了一些
带刺的植物,比方说,仙人章、霸王鞭之类,在栅栏所在之处载了几棵母竹,引山上下来的
水一灌,很快就是葱茏一片──寨里寨外,到处是竹丛、灌木丛,底下沟渠纵横。从此,薛
嵩被解脱了在山坡上刨蚁巢的苦刑。他就这样扎下了寨子,但他不像是大军的营寨,倒像一
片亚热带的迷宫。从实用的角度来看,它的防御力量并不弱,因为在草丛和灌木丛里,有无
数不请自来的蚂蚁窝和土蜂窝,还有数目不详的眼镜蛇在其中出没。除了猪崽子,谁也不敢
钻灌木丛。但是薛嵩有一颗装满军事学术的脑袋,因为在“野战筑城”这一条目之下,出现
了蚂蚁、土蜂、甚至猪崽子这样的字眼,薛嵩觉得自己彻底堕落了。既然已经堕落,再堕落
一点也没有关系。所以他准许自己抢苗女为妻。

    在我的手稿中,薛嵩抢老婆的始末记载得异常的简单明快:薛嵩身强力壮,胆大妄为;
他在树林里遇上了红线,后者正在射小鸟。他喜欢这个脖子上系着红丝带的小姑娘,马上就
把她抢走了。至于抢法,也是非常简单:一手抓脖子,一手钳腿,把她扛上了肩头,就这样
扛走了。红线尽力挣扎了一下,感觉好像是撞上了一堵墙:薛嵩的力气大极了。红线想道:
既然落到了这样的手里,那就算了罢。她伏在薛嵩的肩头不动;在林间阴冷的潮气中,想着
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对待。这个讲法太过简单,这就是我不喜欢它的原因。

    2

    上古单调的色彩使我入迷。然而循这条道路,也就没有什么故事可写。在我的调色板
上,总要加入一些近代人情的灰色──以上所述,是我现在对旧稿的一些观感──所以薛嵩
抢红线的事,也不能那么简单:晚唐时,薛嵩到湘西做节度使,骑来了一匹白马,还带来了
一伙雇佣兵。后来,他的马老了,这些士兵也想起家来。那匹马长了胡子,那些兵也经常哗
变;薛嵩只好把缰绳从马嘴上解下来,放它到树林里自由走动,同时也放松了军纪,让那些
雇佣兵去抢山上的苗女为妻。但他自己却洁身自好,继续用军纪约束自己。那些苗女的肤色
像红土一样红,头发和眉毛因而特别黑。我好像也见过这样的苗女,并对她们怦然心动。

    此后薛嵩在寨子里踱步,走在篱笆间的小路上,忽然就会发现某家竹楼前面出现一个没
见过的女人,正在劈柴或是捣米。这些篱笆是或粗或细的柴棒栽在地下,顶端长出了绿芽;
那片红土的院子铺上了黄砂;那个陌生的女人肢体壮硕,穿着短短的蓑草裙子。见到薛嵩过
来,站直了以后,转过身子,用手梳理头发。她把头发分作两下,从脸旁垂下来,遮住了乳
房,转向薛嵩,和他搭话。苗女的眉毛像柳叶一样的宽,下颚宽广,嗓音浑厚有力──薛嵩
也会讲些苗语,他们聊了起来。但就在这时,竹楼上响起了一声咳嗽,围廊上出现了一个男
人。他是一个雇佣兵,是薛嵩的手下。他用敌意的眼神看着他们,那苗女就扔下薛嵩,去做
她的工作。此时薛嵩只好像个穿了帮的贼那样走开,同时心里感到阵阵刺痛──要知道,他
是节度使,在巡视自己的寨子啊。他继续向前走,浏览着各家的院子和里面的苗女,就像一
个流浪汉看街边上的橱窗;同时也在回顾那个女人健壮的身体、浑厚的声音。最后他终于想
到:别人都去抢老婆,假如自己不去抢一个,未免吃了亏。作为读者,我觉得这是个大快人
心的决定。

    有关薛嵩那匹长胡子的马,可以事先提到,这匹马原来是白色的,后来逐渐变绿。这是
因为它总在树林里吃草,身上长满了青苔。后来,马儿紧不住蚊虫的叮咬,常到泥坑里打
滚,又变得灰溜溜的。它既吃草,也吃树叶子,吃出了一个滚圆的大肚子,像产卵前的母蝈
蝈,不像一匹马。因为总在潮湿的地面上行走,它的蹄子也裂开了。总在丛林中行走,需要
有东西把眼前的枝条拨开,所以它也长出了犄角。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这匹马逐渐变
成了一头老水牛,而且也学会了“哞哞”地叫。在湘西,到处都是水牛,只要你看到一蓬茂
盛的草木,里面准有几头老水牛在吃草,其中有一头是马变的。这匹马就此失踪了。据说它
原是一匹西域来的宝马良驹,在马市上值很多钱。薛嵩的情形也可以事先提到:他原是长安
城里的富户,擅长跑马,斗蛐蛐,长着雪白的肉体;后来被晒得鬼一样黑,擅长担柴挑水,
因为嚼起了槟榔,把满嘴的牙弄成像焦炭一样黑。凤凰寨里有不少这样的人物,其中有一个
是薛嵩变的。但这是后来发生的事。当初发生的事是:薛嵩对凤凰寨里发生的变化──这变
化之一就是他也要去抢一个老婆──虽然心生厌恶,但也无可奈何。

    薛嵩准许自己的部下抢苗女为妻,后来他想到,假如他自己不也去抢上一个就算是吃了
亏。这件事非常的重要,因为它标志着薛嵩长大成人。在此之前,他是个纨绔子弟,不懂吃
亏是件坏事。在此之后,他既然已经抢了一个女人,尝到了甜头,就不能再这样说。事先他
做了不少筹划和准备工作,但是对这种强盗行径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是一个人去的。
对这件事,我感到激动,怀着一颗贼心,走进一片荒山,去猎取女人。这样的故事怎不叫人
心花怒放……我可以看见那座荒山,土色有如铁矿石。也可以看到那些绿叶,鲜翠欲滴,就
如蜡纸所做。我也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我也可以看到那些女人,肤色暗红,长着
圆滚滚的小肚子,小肚子下面是漆黑的毛……但是别的就一点也想不出,还得看看以前是怎
么写的。

    3

    过去有一天,薛嵩赤身裸体地骑在那匹长胡子的光背马上,肩上扛着那条浑铁大枪,沿
着红土小路,走进山上的树林。他在枪缨里藏了一把竹篾条,准备用它来捆抢到的女人,藏
的很是牢靠,谁也看不出来。遇上了苗族的男人,他就红着脸对人家打招呼,此时他又觉得
自己不是强盗,是个小偷。进山的道路不止一条,他走的是预先选好的一条,因为不少部落
的人不分男女都有纹身,有些纹成蓝荧荧,有些纹得黑糊糊,除此之外,有些寨子里的小姑
娘从小就嚼槟榔,把牙齿嚼得像木炭一样。总而言之,这条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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