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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杨绛-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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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楠的说:〃和尚穿制服吗?〃
  宛英说,她熨的新西装挂在衣架上呢,领带也熨了。
  余楠发狠说,这套西装太新,他不想穿西装,尤其不要新熨的。
  余楠的女儿单名一个〃照〃字。她已经进了本市的中学,走读。这时她出了门忙又赶回来的。她解释说:
  〃我刚出去,看见'标准美人'去开会。她穿的是西装。不识货的看着很朴素,藏蓝的裙子,白色长袖的上衣,披一件毛茸茸的灰色短毛衣,那衣料和剪裁可讲究,可漂亮呢!我忙着回来看看爸爸怎么打扮。〃她说完没头没脑地急忙走了。
  〃标准美人〃是回国投奔光明的许彦成夫人杜丽琳,据说她原是什么大学的校花,绰号〃标准美人〃。她是余楠目前最倾慕的人。
  余楠听了〃黄胖和尚〃之称很不乐意。经女儿这么一说,越觉得这套制服不合适。他来不及追问许彦成是否穿西装,忙着换了一套半旧的西服,不及选择合适的领带,匆匆系上一条就赶到会场,只见会场已经人满,各占一席,正待坐下。
  中间一条长桌是几张长桌拼成的,铺着白桌布,上面放着热水瓶,茶杯茶碟和烟灰缸。沿墙四面排着一大圈椅子,都坐满了人。长桌四面都坐满了。面南的一排显然是贵宾、领导和首长的位子,还有空座。余楠惶急中看见傅今在这一排的尽头向他招手,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自己坐在最尽头的空椅上,余楠不及推让,感激不尽地随着大众坐下。他看见丁宝桂就在近旁,坐在长桌侧面。下首就是许彦成。他还是平常装束,西装的裤子,对襟的短袄,不中不西,随随便便。〃标准美人〃披着〃嘉宝式〃的长发坐在长桌的那一侧面,和许彦成遥遥相对。
  社长马任之站起来宣布开会。全室肃然。余楠觉得对面沿墙许多人的目光都射着他,浑身不自在,生怕自己坐错了位子。他伸头看看他这一排上还有什么熟人,只见那位法国文学专家朱千里坐在面南席上那一尽头,也穿着西装。他才放下心来——不仅放了心,也打落了长期怀在肚里的一个鬼胎。看来马任之并没有着破他捣鬼,当初很豪爽地欢迎他,并不是敷衍,而确是把他看作头面人物的。他舒了一口气,一面听社长讲话,一面观看四周的同事。
  长桌对面多半是中年的文艺干部,都穿制服。他认识办公室主任范凡,中国现代文学理论专家黄土。年轻人都坐在沿墙椅上,不过他对面的那位女同志年纪不轻了,好像从未见过。她身材高大,也穿西装,紧紧地裹着一身灰蓝色的套服。她两指夹着一支香烟,悠然吐着烟雾。烟雾里只见她那张脸像俊俏的河马。俊,因为嘴巴比例上较河马的小,可是嘴形和鼻子眼睛都像河马,尤其眼睛,而这双眼睛又像林黛玉那样〃似嗔非嗔〃。也许因为她身躯大,旁边那位女同志侧着身子,好像是挤坐在她的怀抱里。余楠认识这一位是女作家江滔滔,傅今的新夫人,余楠的紧邻。她穿一件蓝底绿花的假丝绒旗袍,涂了两颊火黄胭脂。她确是坐在河马夫人的怀抱里,不是挤的。余楠忽然明白了,河马夫人准是他闻名已久的施妮娜,〃南下工作〃刚回来。她曾和前文大同在苏联,认识傅今。听说江滔滔是她的密友,傅今的婚事是她一手促成的。
  马任之约略叙说文学研究社怎样从国学专修社脱胎发展,还有许多空白有待填补,许多问题有待解决。余楠一只耳朵听讲,两只眼睛四处溜达。他曾听了宝桂说,社里最标致的还数姚小姐,尽管这几年来太辛苦,不像从前那样娇滴滴的了。余楠到图书室去过多次,从没有看见标致的小姐,难道姚小姐比〃标准美人〃还美?他眼光一路扫去,一个女同志眉眼略似他的胡小姐,梳着两极小辫儿,身体很丰满,只管和旁边一个粉面小生式的人交头接耳,一面遮着脸吃吃地笑,一面用肩膀撞旁边的〃小生〃。难道她是姚小姐吗?那边还有个穿鹅黄色的毛衣的年轻姑娘,白白的圆脸,一双亮汪汪的眼睛,余楠认识她,是上海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姜敏。两侧椅上挤坐着好些穿制服的。余楠不敢回过头去。他自信美人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是他没有看见标致的小姐。
  马任之简短地结束了他的开场白。他很实际他说,俗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文学研究社还只是蛋里没有孵出来的麻雀呢。有一位贵宾风趣地插话,说文学研究社是个〃鸵鸟蛋〃,或者可称〃凤凰蛋〃,凤凰就是大鹏鸟。
  一位首长在众人笑声中起立,接着〃凤凰蛋〃谈了他的期望,随即转入正题,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齐心协力,为新中国的文化做出贡献,为全人类做出贡献。他说:知识分子要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为人民服务;文武两条战线同样重要,而要促使全国人民同心协力,促使全世界人民同心协力,笔杆子比枪杆子的力量更大。
  余楠觉得这倒是自己从未想过的,听了大为兴奋,并觉得老共产党员确像人家说的那样,像陈年老酒,味醇而厚。他忘掉了〃最标致的小姐〃,正襟危坐,倾听讲话。
  丁宝桂却在伤感。这间会议室是他从前常来喝茶聊天的办公室。姚謇突然倒地,就在这间屋里——就在他目前坐着的地方。那时候姚謇才五十五岁。姚太太和他同岁,看来还很年轻很漂亮呢,现在却成了残废,虽然口眼不复歪斜,半边脸究竟呆木了,手不能弹琴,一只脚也瘸了。姚小姐当年是多么娇贵的小姐呀,却没能上完大学,当了一名图书室的职员,好好一门亲事也吹了。马任之那时候不过是姚謇的助手,连个副社长都不是,现在一跃而当了社长!那时候,他和丁宝桂最谈得投机。丁宝桂常常骂共产党煽动学生闹事罢课。另两位老先生谈到政治都有顾忌,只有马任之和他一吹一唱地骂。丁宝桂听说马任之当了社长,方知他原来是个地下党员,不觉骇然,见了马任之又窘又怕,忍不住埋怨说:〃任之兄,你太不够朋友了。我说话没遮拦,你也不言语一声,老让我当着和尚骂贼秃。〃他说完马上后悔失言,心想糟糕,马任之尽管不拿架子,他究竟是社长了呀,怎么还把他当作姚謇的助手呢!马任之只哈哈大笑说:〃共产党不怕骂。你有什么意见,尽管直说,别有顾虑。〃他还邀请丁宝桂到文学研究社来当研究员。据丁宝桂了解,研究员相当于大学教授呢,他原先不过是个副教授,哪有不乐意的。马任之对他还是老样儿,有时也和他商量事情(例如聘请余楠的事)。丁宝桂渐渐忘了自己原是反共老手,而多少以元老自居了。他的好饭碗是共产党给的,他当然感谢。只是想到去世的姚謇音和他的寡妇孤儿,不免凄恻。
  他看见姚宓坐在沿墙的后排,和王正在一起。几个年轻人可能都是对她有意思的,也坐在近处。她在做记录,正凝神听讲。忽然她眼睛一亮,好像和谁打了一个无线电,立即低头继续写她的笔记。〃呀!〃丁宝桂别的事糊涂,对这种事却特别灵敏,〃姚小姐不是随便给人打'无线电'的女孩子,她给谁打'无线电'呀?〃他四顾寻找。坐在面南一排的余楠一脸严肃,他当然看不见后排的人。他旁边的许彦成呆呆地注视着他的〃标准美人〃。俊俏的河马夫人已经停止抽烟,和女作家仍挤坐在一处。那个粉面〃小生〃在打瞌睡。他一路看过去,都是他还不知姓名的中青年,看来并没有出色的人物。谁呢?丁宝桂未及侦察出任何线索,首长的讲话已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来宾的自由发言也完了。傅今站起来请大家别动,先让来宾退席。他通知全体人员下星期开会谈谈体会。
  文学研究社就此正式成立了。

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五章

              我国有句老话:〃写字是'出面宝'〃。凭你的字写得怎样,人家就断定你是何等人。在新中国,〃发言〃是〃出面宝〃。人家听了你的发言,就断定你是何等人。
  傅今召集的会未经精心布置,没有分组,只好仍在会议室举行。许多人济济一堂,彼此相熟的中青年或政治水平较高的干部就不发言了,专听几位专家先生发表高论。负责政治工作的范凡不肯主持这个会,只坐在一隅,洗耳旁听。
  傅今坐在长桌面南的正中做主席。他是个广颡高鼻,两耳外招的大高个儿,虽然眼睛小,下巴颏儿也往里缩,他总觉得自己的耳鼻太张扬,个儿也太高,所以常带些伛背,做主席也喜欢坐着。姚宓坐在他对面做记录。她到社较早,记得快,字又写得好,记录照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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