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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知道了我们是谁。他说他一路打听了好几户人家,家家户户知道我老李,他找到我家没费什么劲儿。
韩成年轻的时候就秃顶,他把头发周围不秃的地方留了长发,看上去很特别,在那个年月留这种头发的很少,所以他“流氓”名声也很响。韩成并不是流里流气的人,谈吐稳重,很有水平。只是他手里的刀砍过人,废了大队书记的腿,没少被追杀,骚扰不断,他那时没有安生日子过。
我和他一见如故,因为我一看到他就想起秦大哥来了,秦大哥被逼得杀了人,被逼得回不了衡水,就郁闷死了,最终只活了30多年。我惋惜啊,我对韩成说,兄弟,好好活着,别把自己往死处赶啊。
这个太阳伞是韩成送我的。盈城冬天老是下雨,去年他来的时候正赶上没完没了地下雨,我们爱在这阳台上坐着,觉得在屋里闷得慌,就是下雨也想出来坐着。韩成就说,大哥你等一会儿,我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就扛了个大太阳伞回来,给我支在阳台上了。
在这个伞下我和韩成说,兄弟,我有病了,去医院检查了,没治了。韩成说,天塌不下来,能活多少日子就开心活,想别的也没用。他指着伞说,看看,天下雨,咱有伞挡着,挡不住了顶多浇个透心凉,没什么大不了的。
韩成的处世哲学比我老到啊,他好像什么都看开了,除了早年和那女人的事放不下,别的好像韩成没有怕的了。
男人啊,再硬的汉子也难跳出女人这个圈子。
那女人是当地的姑娘,是个哑巴。失去那女人之后,韩成自己几乎成了哑巴。大队书记半夜把哑巴姑娘拉进了办公室,哑巴姑娘大半夜的一声号叫,把韩成惊醒。韩成说,那姑娘的号叫是在喊他,他听出来了是喊他,在山上和姑娘用手势交谈的时候,姑娘咿咿呀呀和他说,他已经听习惯了。韩成说哑巴的喊叫和正常人的喊叫完全不一样,那声音是从脑后面出来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哑巴竟能喊叫,事情不小。韩成的青年点离大队办公室只有几十米的路,韩成拎着刀很快冲开了大门,看见大队书记快把姑娘剥光了,二话没说上去就是一刀。
这一刀废了书记的一条腿,却废了韩成一辈子。
从青年点被追杀到江边,又从江边被追杀到高黎贡山,大队书记没停止过要报仇的念头,组织了几个人就是要韩成的命。韩成说要是大队书记不死,他就没好日子过了,回河北是没有出路的,父母都是走资派都在监狱里,他回去就又给家里加上了个杀人犯的罪名,他不能回去。韩成够厉害,提着一把单刀上了山。
大队书记狗改不了吃屎,韩成跑了一年多,他又搞上了一个阿昌族女人,那女人的丈夫不留活口,堵在被窝里一刀弄死了他。
是那个哑巴姑娘上山告诉了韩成,但韩成却再也不愿意下山了。他和哑巴姑娘在山上断断续续住了几个月,那姑娘怀上了他的孩子,就再也没回来。韩成下山找到姑娘的家,人去楼空了。
我和韩成说,那是命啊。
韩成说,姑娘送他一把刀,是大队书记被砍死后姑娘上山送的。姑娘给他在地上画,画了个女人抱着孩子,又画了男人,手里提着刀。姑娘再三示意,这刀上面有字,写着“户撒”,那砍死仇人的刀就是户撒刀。韩成体会了好多年,他说,她画的画儿,是不是说,一个家?
韩成的户撒刀确实漂亮,刀头上的铜太阳又大又亮。我春天去看他,给他送去一把新刀,我说,兄弟,我给你一把刀,做工精致,铜太阳去掉了,换了块玉石,你留着用吧,把原先那把刀封起来吧,姑娘已经走了好多年了。
韩成太犟了。他说大哥你的刀我留下,她的刀我也不能封存啊。他把我送的刀并排挂在墙上,我的挂左边,那叫阿玉的女人的刀,挂在右边。
第十五章
我和麦烨正筹划着怎么安排路线,想去看“榕树王”,看拱劳叠水,然后直接去高黎贡山,李叔拦住我们说,今天去不成,家里要来客人,明天再去,明天再去。
一个傣族女子和一个汉族男子。麦烨最先认出来进门的傣族人,曲莉陪她买的傣族筒裙正穿在她身上,她抬眼看见了进门的女子穿着和自己一样,啊的一声喊叫起来。看到那汉族男子的左袖口里空空的,我也马上知道了他是谁。
麦烨也对那个男子说,我也知道你是谁了。
这是我刘二哥的儿子,刀客的后人。李叔说。
麦烨不走了。曲莉搂着麦烨说,你该知道嘛,我给你说过嘛,这是个真正的男人哩,和韩成相比,刘哥是我们一代人啊。
刘峻峰和阿灿带来了好大的一个菠萝蜜,大家围在一起吃着黏黏的果子,亲热一片。阿灿把蜜籽夹给孃孃吃,孃孃连吃了好几个,却不知道把籽吐出来。阿灿小声地、不停地对孃孃说着“吐出来、吐出来”,耐心地捧着手在孃孃的嘴边等那些籽。
李叔说,峻峰你真是娶了个好姑娘啊,看看,多耐心啊。
麦烨说,阿灿姐你这样叫我想哭。
阿灿回头说,哭什么?你们大城市的人就是脆弱。
曲莉上前把刘峻峰的衣袖挽起来叫着,妈妈妈妈,你不是想看刘哥的胳膊嘛,看看吧,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曲莉的妈妈还是没敢看,躲出去几步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独自心疼。
你爸妈怎么不一起来?李叔问。
我爸刚做完一个疗程,需要休息啊,不然他就来了,他早想来了。刘峻峰说。
好利索了?李叔又问。
基本没问题了,现在走路有点慢,不过手脚的麻痹已经好了。刘峻峰说。
李叔摇摇头,看着刘峻峰的空袖口。多亏你了,多亏你了。
阿灿她拉着麦烨说话,以为麦烨也是傣族,说怎么傣族会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子。曲莉哈哈笑着,说麦烨在冒充。
三个年轻的女孩子聚在一起,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曲莉拉过妈妈和孃孃,把院子里的人分成了男女两伙。李叔转过头看了女人们一眼,眼睛里闪动着光亮。他说,要是杆子活着,要是韩成也在,那多好,那多好。
李叔说,小曲莉会唱的那个歌好听,孩子你唱一个,那是你们女人该唱的歌,那是感动男人的歌啊。
曲莉回头便唱:
太阳歇歇么歇得呢
月亮歇歇么歇得呢
女人歇歇么歇不得
女人歇下来么——
火塘会熄掉呢
冷风吹着老人的头么
女人拿着脊背去门缝上抵着
刺棵戳着娃娃的脚么
女人拿着心肝去路上垫着
有个女人在着么
老老小小就拢在一堆了
有个女人在着么
山倒下来男人就扛起了
……
阿灿也唱。
麦烨说,曲莉,你得教我!
李叔说,我们再来一顿地道的“傣味”吧,有梅子酒,还有峻峰的故事。
第十六章
父亲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不能动,整整八年时间。九年前我和母亲来投奔父亲,都安置下来的时候,父亲明显兴奋,他和我母亲亲热和我亲热,每天享受天伦,然后,突然就一下子倒下了。
父亲是脑溢血,倒下了就再没能正常说话。半边身子不能动,后来就慢慢萎缩了。
母亲看着父亲给我们置办的大房子大院子,哭了半个月。
我们没钱给父亲治病,父亲把全部的钱都用在了这个家上,也坚决不同意我们抵押房子来治他的半身不遂。他的唇语母亲看得懂,母亲说,你爸愿意就这样下去,不想治病了。
我去年是要娶媳妇的,毕业后我自己要求回父母身边工作,阿灿也是当地的姑娘。当初相处了两天她就告诉我,她是傣族。她有一天穿了一身傣家的筒裙打了一把花伞出现在我家门口,母亲也乐了,母亲说,算你爸爸没白在滇西混这么多年。我说,妈,我也有成就感。那天正是傣家的泼水节,4 月份,已经热得烤人了,我和她来到街上,被泼成了落汤鸡。我说阿灿我们结婚吧。
也正是那天,我买了很多份报纸,回家瞎翻一气,发现了盈城的消息,说正月十五“目脑纵歌”节的杀人案告破,凶手全部落网。
父亲看了报纸,僵硬的手开始抖。他指着上面的名字给母亲看,他用另一只手激动地比划。母亲着急,怕父亲出现意外,她认真看,看出来他嘴里念叨的是“兄弟、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