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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 作者:毕淑敏-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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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刚在春天里嚼过马莲花。她挥手的时候,指甲也是蓝色的,仿佛用矢车菊花瓣染过。她的眼白也是蓝的,像高原最深遂的湖泊…… 

   那个男人倚在一束斜打的灯光处,个子不高,但很笔直。穿着皮大衣,衣领隐没在半竖起的领口内,看不清有无领章。灯光勾勒出周正的鼻梁和紧抿嘴角的下巴……一张很强韧的脸。 

   他确实是个老百姓。因为他没戴军帽,留着看似随意实际很讲究的发式。 

   就是这个男人使游星变得娇柔婉约,我不由仔细盯了他两眼。 

   游星还我杯子。杯底还残留着厚厚一层尚未化完的白糖。战士每月的白糖定量是很苛刻的,游星这一次大约用去了月供给的一半。 



   不知道阿里高原的土地算不算肥沃,这里从来没有人工种植过作物。向阳的山坡上偶尔披挂着萎琐的地衣,实在说明不了什么。我们三个女兵,种下了这块荒漠有史以来第一株葵花——来自亚热带的种子。 

   此后的日子,我们天天趴在那块土地上看。亿万年的永冻土层,被我们用铲焦炭的平头锹翻开表层之后,很快又愈合成坚硬的盔甲,看不出一丝孕育生命的迹象。 

   大相无形的高原啊! 

   高原的五六月之交,很难说清它的时令。正午时分,已觉出微煦的暖意在半空缭绕。寒凉的地气像一块森然冷玉,平行地向地心深处沉去。要是忽略掉突袭而来的暴风雪,基本上相当于平原冬未春初的日子。 

   然而那些跋涉过万水千山的种子们,大智若愚地潜伏着,犹如最有耐心的士兵。 

   要不是芦花再三告诫,游星一定会刨开泥土把种子抠出来瞧瞧。好脾气的芦花在其它事上通融,惟有种地,像真正的老农固执坚强。 

   终于,向日葵探出一片极小极小的叶子。我们围着火柴头大小的莹莹绿色欢呼跳跃,然后马上就心慌气短,捋着太阳穴蹲在地上。高原缺氧,原是禁不住手舞足蹈的。 

   “葵花长得太慢。以后我每隔三天看它们一眼,也许才能觉出点变化。”游星说。 

   葵花先伸开两瓣对称的叶子,像肥厚的小巴掌,仿佛想从高原的天空掬走点什么。然后突然在某个早晨挺直腰肢,前仰后合地向上攀去。 

   我们浇水施肥,但它们并不加速长大以报答我们的苦心。芦花叹了口气说是缺太阳。营房设在大山的心口,据说是极有战略眼光的选择。一旦发生战争,敌机偷袭时,会一个跟头撞到嶙峋的山石上机毁人亡。 

   也许将来打仗时,我们可以占个大便宜,但和平时的向日葵很不茁壮。它狂热地崇拜太阳,每天从东方刚露出迷蒙的白色,就倾倒身躯朝拜,犹如一枚枚弯曲的绿钉。 

   高原是地球上距太阳最近的地方。高原的阳光最清洁最纯粹,像一面面闪亮的银箔。 

   高原的阳光虽然明亮然而冰冷,极白极尖利的亮线松针似的射向你。皮衣被刺穿了,棉衣被刺穿了,可你依然感到冷。阳光携带过温暖,但高原的风把阳光剥细了,只剩下一条条银线,不动声色地普照着你。 

   太阳顾不上一往情深的小向日葵。它有那么多冰雪需要融化,那么多江河需要濡养。小小的向日葵算得了什么呢! 

   不知道怎样帮助这些亚热带来的植物。特别是冰冷如汁的黑夜,它们一定在无望地呻吟。也许给它们披一件棉袄?或者远远拢一堆篝火? 

   “随它们吧!要是命大,就能活下来。反正咱们是尽了心了。”芦花听天由命地说。 

   向日葵的劫难还不止这么多,早晨游星出去刷牙,吐着牙膏沫骂起来:“谁这么缺德!居然在我们的向日葵地里撤尿!有本事的,站出来再撒一泡!” 

   不知什么人,半夜小解,不辨东南西北,冲着我们的向日葵乱浇,小苗东倒西歪。 

   我去拉游星。一个女孩家,大叫大嚷,总是不雅。 

   游星蝶蝶不休:“你说秋后这瓜子还能吃不能吃?全是尿臊味!” 

   她想得还挺远!我说:“粮食也施肥,你还不照样吃!” 

   游星说:“那可不一样!猪粪发过酵,这人尿可是新鲜的!” 

   芦花将我拉到一边:“班长,快叫游星别骂了!那尿是老协撒的。”说罢,蹲下身去,用手指把稀泥中的小苗扶正。 

   “你怎么知道?”我问。 

   “老协最近常找我谈心。我走远了,偶一回头,看见了……”芦花一副将功补过的神情。 

   看芦花这么不怕脏臭,游星也闭嘴了。 

   一个游星经常外出就够操心的了,又加上芦花!还有我自己…… 

   “洗澡去!洗澡去!锅炉干烧半天啦!”老协阴沉着脸大吼,游星的叫板他听到一个尾巴。 

   狮泉河畔停着一辆怪异的车——像一条浑圆的绿色海豚,有呼呼的蒸气像鲸鱼水往似地喷吐云天。 

   这是洗澡车。整个高原师只有一辆,在崇山峻岭不停地跑,也要半年左右所有的哨卡才轮流一遍。每逢洗澡车行临,战士们都拿出最好的吃食招待,其规格几乎等同军区司令。要知道,在银妆素裹的高原,能脱得赤裸裸洗一个热水澡,真是莫大的享受。 

   轮到女兵们洗澡,老协提前几天就通知各单位,要闲杂人等届时万勿靠近洗澡车。我们端着脸盆甩着毛巾走在路上,机关院落里空无一人。 

   我们放肆地把军帽摘下来,让难得见到阳光的头发,在风里飘荡一回。老协平日要求极严,不让我们把一丝头发暴露在外边。我发际低,脖子后面的细发,几乎长到脊椎骨。要把它们提拢起来,统统塞进军帽,揪得皮肉生疼。我想古代所谓的头悬梁,大约就是这个滋味。 

   高原之上,人无分男女,所有的曲线都被棉衣的橡皮抹平,只有头发在昭示男女有别。 

   老协有道理。 

   近看洗澡车更像一辆囚车,只有一个门,窗户极小极高,四周完全密闭。内设更衣室和淋浴间,还有附属的上下水设备和烧汽油的锅炉。当然,最主要的是要有驾驶室,这样洗澡车只要开到有水源的地方,发动马达抽水,点燃蔚蓝色火苗的汽油炉,就会有热水自喷嘴涌出。 

   这大概是全军海拔最高设备最好的浴池了。 

   半年享受一回,又能管多大用呢?洗澡车又很娇贵,一天不是这坏就是那坏。一到战备紧张,先把洗澡车开到深山里掩蔽起来。它的存在,并不真是为了解决大家的洗澡问题,只是表示一种关怀的象征。 

   甭管怎样,今天轮到我们彻底地洗涤身上的污泥浊水了。 

   洗澡车内容积很小,只能容纳几个人。我们这一对半红,安排在最后。空间被前人使用得极热,一团团水雾奶油一样粘滑,令人窒息。 

   “要是你们不反对的话,我就把窗户打开了。”游星说。 

   我们俩反对也没有用,根本不等我们表态,游星就嘭地一声,把像轮船舷窗一样的小圆玻璃窗推开了。 

   水气拥挤着朝外逸去。不明底细的人,一定以为这里爆炸了一颗鱼雷。 

   “妈呀!有人在偷看!”芦花一声惊叫,双手交叉捂着前胸,慌忙蹲下了。 

   我们全都蹲下了。大家人鱼似的,赤身裸体水淋淋,毫无自卫能力。这可如何是好? 

   还是游星比较沉着,她抹抹脸上的水,问:“看的人在哪?” 

   “在哪?在哪……”芦花一手护胸,好像她那儿受了致命的伤,另一只手鸡啄米似地乱指,真是吓得不轻。 

   “你们俩别动,我来看看,”游星挺身而出,轻轻走过去先用手合上窗户,然后用手抹去另外一块玻璃上的水气,踮起脚向外观察。 

   我认真判断了一下形势,其实我们挺安全的。窗户很高。一般人没有两米以上的身材,绝窥不到我们。除非他像壁虎贴在墨绿色的车厢外,光天化日之下,几乎不可能。 

   游星被水贴在额头上的眉毛,猛然耸立起来:“一帆,你看!” 

   我颤颤地凑过去。说实话,尽管从理论上讲是安全的,但在这种没有任何衣物保护的情况下去观察有无男人,着实令人恐惧。 

   洗澡车左边就是参谋们的宿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房屋是傍狮泉河而建,洗澡车也必须择水而栖。 

   道路空荡荡,偶尔有夹着卷宗的人走过,脚步匆匆,凛然正气,绝没有驻足窥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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