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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支西地兰 作者:毕淑敏-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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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焦,梅迎说我有心脏病,几种杂音都有。我在高原多年,也许真的落下毛病了。这可怎么办?以后我回不去老部队了!”岳北之一脸哭丧相。 

  梅迎葵盘似的脸庞像经了霜,惨然无色。她反复听了几遍,确信无疑。 

  老焦把听诊器头在手心暖得很热,又呵了两口气,轻轻搭在岳北之像木凳一样饱满的胸肌上,深陷的眼窝露出睿智的目光,像在倾听遥远的山的回音。 

  大家都安静下来,等着老焦的裁决。 

  “你很正常。那种轻微的声音,是一种生理现象。”老焦温和地说。年轻的医学生们常犯这种毛病,讲到什么病种,他们就疑窦丛生,怀疑自己和同伴染了这种疾患。 

  梅迎的脸仿佛突然朝向太阳,一片通红。虽说当众出了洋相,但岳北之那颗经过缺氧和山风折磨的心很正常,这就比什么都好。 

  “翟高社,把你的心给我听听。”岳北之低声求告。 

  “干嘛你又来听我的?郁臣刚听完,他耳朵大约背,手又重。把那个铁家伙使劲往我皮肉里按。好像我的肚子是猪屁股瓣,他要在那儿扣个紫药水的合格章。碰到这样的医生,没病也得给检查出病来!哎,你为什么不听和你一组的那个人的心?” 

  翟高社看到梅迎的脸越发红了,才悟到自己说走了嘴。梅迎是岳北之的搭档。 

  隔着厚厚的棉军装,胸部仍像驼峰一般耸起,风纪扣系得铁紧,毫无接受检查之意。 

  其实,在她那颗心的极隐秘处,渴望岳北之倾听她的心音。她的心会告诉他一个秘密。 

  “在给女病人检查时,可以将丰满的乳房推开、抬起或翻上。乳房是一个囊性腺体,具有强烈的隔音效果……” 

  老焦啊老焦!在他眼里,人类自身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梅迎真想用听诊器头把他的嘴堵上! 

  进入临床课了。讲到肺炎,就带大家到野战医院,找个肺炎病人,让学员们轮流去听。几个学生听下来,病人冻得胸前直起鸡皮疹,咳嗽也愈发深厚了。医院医生不干了,辛辛苦苦治了半个月,眨眼工夫疗效就打水漂了。 

  “现在,我领你们去实地检查一个病人。他的心脏可以说五毒俱全,而且他会很好地配合你们,使每位同学都能听清。本想在教室里实习,没有床。请同学们跟我走。”老焦说。 

  走啊走……出了楼,左拐右拐,穿过空旷的院落,空气中浮动起若隐若现的苦涩。这苦涩迅速地醇烈起来,像一只无所不在的黑猫,猛地钻入鼻孔,牢牢地霸占在那里,使你除了苦涩,感觉不到天地之间还曾有过其它气味。 

  到了!这座黄连弥漫的小屋! 

  “地方小,只请担任检查者的同学留下。其它的,请在屋外稍候。”老焦一指梅迎:“就从你开始吧。分辨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杂音。” 

  梅迎知道这是老焦的宿舍,她没来过,此刻被这种清贫和简陋所震愕。 

  病人呢?她四下寻找。 

  “我就是。”老焦平静地说。 

  “铺板当检查床矮了些,但一个好医生,应该能在各种条件下检查病人。”老焦说着,在菲薄的褥单上躺好,骨骼与床板相击,发出类似鼓掌的响声。 

  屋内很冷。老焦袒露着他嶙峋的胸膛,像一把古老的蓖子。 

  梅迎捏着听诊器,不知所措。 

  “全队五十个同学,你要抓紧时间。”老焦尽量乎和,但已抑制不住冷颤。 

  梅迎把银亮的圆饼贴在老焦胸上。他太瘦了,干枯的肌肤填不满肋骨之间的缝隙,圆饼便像钢桥,架在肋条之上。 

  剧烈而钝重的心跳,像一颗滴血的太阳,空洞地燃烧着,发出火焰与洞穴的声音。梅迎听过岳北之的心跳,浑厚低沉,透过发达的肌群,那心像埋在地壳深处的煤,稳定而极有韵律地搏动着。她也听过自己的心,纤巧秀丽,那心像一柄珍藏于锦盒内的绢扇,温柔地细腻地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地摇曳着,像一曲低宛的歌。焦如海的心脏,像一匹衰老的马,在旷远的荒漠上跋涉,不时传来马失前蹄的溃乱之音。 

  猛然,一切声音全部消失。什么叫死一般的寂静?梅迎刻骨铭心地感觉到了。你眼前明明是活人,他的心脏却阒无声息。心不跳了!梅迎想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再看老焦,只见面色灰黑如铁,牙关紧闭。 

  梅迎吓得刚要叫人,听筒里传来像空酒瓶砸在地上的爆裂之声。蓬……蓬…… 那颗苍老的心,缓慢执着地又开始跳动。老焦叹息样地吁了一口长气。悠悠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梅迎,不知她为何受了惊吓。 

  瞬即,他明白了:“我刚才是否有一过性晕厥?” 

  梅迎点点头,惊讶一个人能这样精确地给自己做诊断。也许,他将来也能这样精确而科学地描绘自己的死亡。 

  “我这个心脏,也闹文化大革命了。”老焦难得地幽默了一下。 

  “老焦,你好好休息,我去找医生。”面对着这种确实死过片刻的人,梅迎发悸。 

  “不必了。我这是老毛病。请帮忙将我床下的小箱子拿来。”老焦喘息着说。 

  箱子很精巧,老焦不知揿动何处机关,澎地弹开,一排整齐的药瓶呈现眼前。 

  老焦倒出一粒朱砂红的药丹,噙在嘴里,面色渐渐转红。“在我所有的罪名里,唯有私藏药品这一条属实。都是我自己买的,靠它们维持着我的生命。只是坐吃山空,越来越少了。” 

  梅迎发现药箱中有一支装璜古怪的小瓶,全身被复着严谨的外文。只在瓶口处可以看到澄清的药液,闪着蒸馏水一样纯净的光。她也算见多识广的护士了,从未见过这种药。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这是从西地兰中提取的强心剂。” 

  西地兰!多好听的名字。梅迎的父亲喜欢兰花,泽兰芝兰鹤望兰,可她没听说过西地兰。兰高雅而名贵,居然还能制成药。 

  “疗效极好。进口的,可惜我只有一支了。”老焦珍惜地抚摸着药瓶,好像那是他生命的舍利子。 

  梅迎赶紧离西地兰远一点。就这一支,丢了或碎了,准能赔得起! 

  “现在,我们开始吧!”老焦收起箱子说。 

  “开始什么?”梅迎反倒糊涂了。 

  “听心脏。免得你把吹风当成雷鸣。” 

  “我不听了。你心脏这么不好,我们一圈学员听下来,你的心脏更受不了。” 

  “心脏这个东西,你听也好,不听也好,它总是要那样跳,不在乎外界在于什么,这是由它的本性所决定的。所以,也不必把心脏说得那么崇高。跳动本身就是它的生命。它不跳,自身的价值就不存在了。” 

  梅迎明白了,对于一个全身都被他所热爱的事业酱透了的老人,你拒绝听他那颗有病的心脏,他会伤心的。 

  梅迎看到桌上一只硕大的碗,盛满金灿灿的黄水,鲜亮得如同刚刚洗摆过迎春花。她已知道工兵罚老焦每天喝三碗黄连水,没想到碗竟这么大。 

  “这是队长给你的碗吗?”梅迎气哼哼地问。这个工兵,心也太狠! 

  “不是。他为什么要给我碗?”老焦莫名其妙。 

  “他每天盯着你喝黄连水吗?”梅迎又问。 

  “不。他也很忙。这点小事,就不用他操心了。”老焦设身处地为工兵着想。 

  “那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碗,喝这苦药汤呢?你可以换个小碗,再说,不喝他也不知道!要不,干脆泼了就是!”梅迎说着,颤悠悠双手端起药碗。老焦急忙去拦,撞出一道弦形的黄色,老焦的军衣上晕染一片。 

  老焦正色道:“这怎么成!我既然受罚,就要自觉遵守。怎么能泼了或者干脆不喝呢?这不是科学的态度。” 

  梅迎想不到先生遇到这样,没有什么可以回报老师,索性替老师把这碗苦药汤一饮而尽吧! 

  她一仰脖,咕嘟嘟直灌喉咙。 

  苦,真苦啊!苦到极处,就是辣,就是痛。全身的血液仿佛都为苦水所浸泡,每一根头发梢都苦得蜷缩起来。 

  她半天没有喘过气来。这一瞬,她在心中将工兵千刀万剐。竟能想出如此折磨人的酷刑。她记起几时看过“十万个为什么”,那里说,黄连稀释25万倍之后,依然是苦的。 

  老焦伶惜地看着梅迎被苦得颤栗:傻丫头,你喝的代替不了我。等你们走后,我再沏一碗黄连水,把我的那一份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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