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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鼓气,晚上他还要去找方支书。他正吃着,母亲告诉他媳妇金月到处找那盆君子兰,说
找不到就将花盆里的谷子撕碎。韩成贵耸起弓一样的眉毛吼,她敢?给她仨胆子!跟她明
说,俺讨厌那盆君子兰。母亲锥起眼睛盯他,韩成贵在母亲含怨的视线里草草吃完了饭。他
对母亲说想种地,母亲枯着一头白发,伤感地说,还是种地好,种庄稼牢抓实靠哩,这小买
卖做着叫娘心里不踏实。可哪有地呀?韩成贵说,俺有办法,就怕金月不同意。她回来,你
劝劝她!他说话时脸上有了豪气,表明他有一番更大的作为已经运筹好了。刚才在万支书
家,他从吕淑红嘴里讨了底:韩国在亚洲金融危机里是重灾户,韩国金老板不会很快筹集资
金上马的。他想找一找金老板,将那片地暂时租种,租种的时候他腾出手来开发荒山。母亲
喘一喘浊气,定定心说,你呀,跟你爹一个样。用着你娘做啥?韩成贵眼底溢出真纯的东
西,娘,借俺点钱,请那个金老板吃饭。母亲的老脸笑成菊花,俺就知道你有事。你要多
少?韩成贵伸出个巴掌,500块!请这号人,钱少了拿不出手哇!母亲转身到里屋去了。韩
成贵知道家里积攒的那点血汗钱,都被媳妇手拿把掐攥着,他不仅一个子抠不出来,反倒会
惹一肚子气。他只有向母亲求救,望着母亲的背影,他心里很难过。母亲手里这点钱都是从
鸡屁股里抠出来的。他勾着脖子吸烟,狠吸一口,两肋内缩,丝丝缕缕吸进丹田里。
转天上午,太阳很毒。韩成贵将花盆里的谷子浇了水,就去找万支书。万支书打电话约
上乡开发区刘主任,他就搭上万支书的伏尔加汽车去了县城金苹果大酒店。城里的太阳也很
毒,没有风,没有云,韩成贵听见后脑勺上的太阳滋滋响着。走进豪华的酒店,冷风扑面而
来,韩成贵额头上的汗不用擦,转眼就干了。他怯怯地张望着,咕哝道,万支书,俺就带了
500块钱,这地方,能够吗?万支书有50多岁,大鼻子大脸,周周正正的,一副忠厚老成
的样子。村里的许多地都是经他手卖出去的,他不愿在公开场合乱表态。他见韩成贵的样子
好笑,就宽心说,成贵,咱庄稼人穷,再穷也不能在老外面前丢份儿。你出500块,剩下的
俺兜着。韩成贵袖着手一笑,哪能让你出钱?给俺办事儿,你能来就让俺感激不尽啦。他从
万支书眼神里看出是向着自己的。他多次找万支书要地,万支书也找不出个万全之策,眼见
着日子就耗尽了。他说不清弄到土地后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总之地不能荒着,看见洒过自
己汗水的土地荒着,他的精神就极度失衡。万支书说,成贵,这几年做买卖,你还能吃地里
的苦吗?韩成贵唏溜唏溜地笑了,你瞅俺是买卖人吗?再干下去,恐怕连媳妇都搭进去了。
万支书说,听说你媳妇金月不愿回村了,想在城里买楼房,真的吗?韩成贵摇摇脑袋说,别
听娘们家碎嘴贱舌瞎白话,没权没势进城还不饿死俩仨的?万支书说,金月不是有个在城里
做大款的表兄吗?你们有好亲戚哩。韩成贵恼成一张猴腚脸说,别跟俺提他,俺不认那混帐
亲戚!万支书愣了愣,抿嘴笑着,那眼神好像在说,别让那个表兄给你戴一顶绿帽子。韩成
贵焦急地看看表,说开发区刘主任和吕淑红为什么还不到?万支书告诉他,刘主任那小伙子
正跟淑红谈恋爱呢,人家进城还不得逛逛商店?韩成贵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笑了。他盯着
窗外,街上人流如涌,也闹不清从哪冒出这么多人来。瞧一个个美的不知姓啥,断了粮食,
饿上几天就得趴架。
日错午的时候,吕淑红、刘主任和韩国金老板一同赶来。金老板提出吃西餐,万支书就
招呼众人换了一个雅间。韩成贵跟金老板握握手,金老板细细打量着韩成贵,笑笑说,如果
我不能把地让你租种,是不是就不请我吃饭啦?韩成贵心头一紧,大大方方地笑道,人见面
是缘分,买卖不成还仁义在嘛!金老板脸色松活了,哈哈大笑。吃饭敬酒的时候,金老板果
然在租地问题上没有让步,韩成贵隐约感觉到不妙,仿佛看到荒地上有人刻下一道道残忍而
可怕的痕迹,使他的脸色变得阴郁而苍老。
吕淑红说,瞧你,打起精神来,别一副荒年歉收的模样!金老板不会不给面子的!
韩成贵心里有什么东西揪着,讷讷道,大家别误会,不是俺韩成贵非要租种这块地!你
们要是立马盖了房子建了厂,俺也就死心了,也就不这么折腾啦!
金老板打熬不住了,说,韩先生,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吃苦,耐劳,不过,我们
公司九月初就要上设备,是怕你受损失啊!
韩成贵倔倔地说,不对,你是怕俺讹你们钱!怕俺胡搅蛮缠!你看错了人,俺韩成贵不
会的,俺向你们保证,你们随便建厂,就是颗粒无收,俺韩成贵认啦!可以立个字据!
刘主任说,金老板,给个面子吧!
万支书说,金老板,成贵说话是算数的!
俺拿人格担保!韩成贵咬咬牙说。
金老板的小眼睛灵活地转了转,仰脸笑了,人格?哈哈哈……别怪我嘴损,这几年跟你
们中国农民打交道不少,坑我骗我还少吗?这年头,你们还有人格吗?我可不敢信你们!
屋里死静死静,空气好像凝固了。
万支书和吕淑红脸色很难看。吕淑红涨红着脸正要说什么,这时,韩成贵嗖地站起身,
晃晃地走近金老板,眼睛红得要滴血,鄙视的目光,像闪电一样击中了金老板的敏感部位。
他抓起一把西餐刀子,瞅冷子往自己粗壮的胳膊连拉三刀,血簌簌地淌落在白酒杯里,手抖
抖地端起酒杯,颤声道,金老板,俺们中国农民没有人格,可俺们的血,还他妈是血吗?你
狗日的说!
金老板吓呆了,连连闪着身子,讷讷道,是,是血!别这样,别……
韩成贵将那杯血酒一饮而尽。他红着眼睛,静静心说,金先生,你啥时用地,就铲了庄
稼,俺韩成贵不眨一下眼!
金老板说,你是条汉子!地,你先种着……
韩成贵的胳膊在流血,吕淑红抓起手绢就给他扎了起来,金老板和万支书啥时离开的他
都不知道。刘主任让吕淑红陪韩成贵到医院包扎伤口,自己钻进汽车先走了。韩成贵踉踉跄
跄地追出去,问刘主任是不是可以种那块地了,刘主任没搭理他走了。吕淑红笑说,你就放
心落胆地种吧。韩成贵转过身,背对着饭店,脸朝着太阳,脸上的每道皱纹都绽得饱满,讷
讷道,俺有地种了,有地种了……眼睛里涌满了泪。吕淑红鼻子酸酸的,扶住他受伤的胳膊
说,走吧,快到医院去,大热天会感染的。韩成贵愣了愣问,淑红,你是乡里的干部,咋不
跟大刘走?吕淑红说,大刘跟你一起长大,可他没血性。从今儿起,我真得对你刮目相看,
俺敬佩有血性的男人。当初俺姐没看错人!韩成贵撇撇嘴,喉咙呜呜响着,夸俺呢还是损
俺?不是那块地,俺有捅胳膊的瘾啊?吕淑红笑了,笑得意味很复杂,她知道土地在他心里
的分量。她与韩成贵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忽然生出一个想法,说,成贵哥,种那块地,真是
吉凶未卜,俺看呐,你就开荒吧,像俺爷俺姐。韩成贵点点头,说,俺会开荒的,不过,远
水难解近渴,再说,俺容不得好地荒着……吕淑红说,你得帮帮俺,上级重视保护耕地,从
已利用土地中挖掘再利用土地之源。比如清理空心村,乡长让各村出一个土地员,韩家庄俺
可就选你啦!韩成贵听说清理空心村,他说不清这种意义是什么,却被它所激动。跟吕淑红
在一起,他时常感到一种跟土地沾边的激情。城里的空气缓慢而浮躁,高楼的影子慢慢倾
斜。他深深感到,城市的日子将他挤到外边了。
傍晚,韩成贵回到村里,像个从战场退下来的伤员,胳膊被一条白布兜着。吕淑红直接
回了乡政府,让他先到老街上看看。村民的新宅正向村外延伸,老街确实没有多少人家了,
晚炊的饭香也没有,场院里是幽暗的,有的门楼已经歪斜,老屋也已老迈。那年大雨,雨水
像帘幕一样从檐前垂下,汇入汨汨流淌的路沟。沉闷混浊的轰轰声,传到村子外围的新房
里,扣人心魄。他们知道年久失修的老屋倒塌了,村人并没有怎样的惊慌,他们将倒塌的废
墟清理掉,然后再用土墙围起来,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