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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壤-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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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的耕地,庄稼的叶片像铜片一样闪亮。他在女人怀里再次醒来。躺在女人怀里像躺在深
耕过的土地上一样,能解乏、安神、蓄力。他站起身,摇摆不止,仿佛随时会瘫倒,分裂成
一堆垃圾。可他倒在洞口的石墙下,双臂还是那么有力,碎石在他血掌里横飞。眼下,韩成
贵觉得自己体力到极限了,他叫醒吕淑梅,是想请她跟自己一起干。他见她虚虚的样子,话
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吕淑梅心里一烫,撮起嘴巴咽了口水。她咽水时呈现出完完全全的静
美。他两眼空洞地盯着她,觉得浑身浮在轻泛的女人香气里。吕淑梅看出了男人的心思,咬
牙,强撑着站起来,拽他一点一点挪到洞口乱石跟前。两人抱成一团,齐用力朝石墙撞去,
一下,两下,三下……
    哗啦啦的碎响,头顶亮了一方天。
    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水音空灵,像流泉一样甜润,韩成贵感到天上裂开一道缝,他的嘴角也裂开一丝温暖的
笑意。医生将蒙在眼睛上的沙布摘掉了,他看见白色天花板和透明的输液瓶。娘多皱的黄
脸,像水浸的干菊花。儿子圆润的黑脸蛋,那么圣洁纯净。他没说话,泪水却涌满眼睛,无
声地从鼻洼里淌下来。在他出事的几天里,娘跪在家里的木犁下面,磕头,烧香,流干了眼
泪。儿子小勇三次跟随大人上山。城里的陈金月也慌了,一天回家两趟。小院子里涌来一拨
一拨的村人,狗剩瞅见开发区地里庄稼被水淹了,昼夜站在那里泄水。乡里人情厚哩,韩成
贵将两腮咬成紫红的肉棱,深深地想,只要人能在破洞里折腾出来,吃这份罪,你就啥难啥
险也不在乎了。你韩成贵要记住乡亲们的热肠子话,开了荒山,要井里放糖,甜头大伙尝
哩。正想着,万支书和吕淑红走进病房。淑红告诉他,淑梅也醒过来了。万支书还告诉他,
村里支持他开发荒山。
    为大脚爷出殡的早晨,韩成贵和吕淑梅正昏在医院里。他们后来听说,万支书让人在坟
场挖了三个墓穴。埋大脚爷的时候,村人才将那两个墓穴填上。吕淑梅和韩成贵领着老牛去
给大脚爷上坟,淑梅想,上坟回来就让韩成贵把老牛领走,他开发区的庄稼该收秋了。收过
秋,让老牛带他上山挖渠造田。去坟场那天,太阳真好。韩成贵牵着老牛给大脚爷磕头,老
牛倔倔地挣着脖子,颈包耸起,肌肉弹跳。吕淑梅说老牛不愿意跟你。韩成贵不气不恼,伤
感地拍拍牛背叹道,你的主享福去了。你命大,命大有啥好,还得受罪。他这时才感觉到,
苦难是裸露的,幸福永远在远方包裹着,苦难和幸福中间隔着一道门。他看见吕淑梅从篮子
里掏出一包猪头肉,一盘苹果,一瓶西凤酒,轻轻地摆在坟头,眼睛就红了。她爹娘去的
早,这些年爷爷一直跟她过,爷爷最疼爱的就是她。她将白酒倒进小酒盅里,然后洒进虚土
上,洒一盅说一句话,爷,喝口酒吧;爷,享福噢……然后就啜啜地哭了。韩成贵和吕淑梅
都看见了坟旁的两片湿土,对视了一眼,彼此谁也没说话,默默地来到村口,韩成贵抬眼看
见天黑尽了,钻出零零散散的星星。韩成贵要送她回家,淑梅说别送了,这就够叫人嚼舌头
的了,你还没离呢!韩成贵愣了愣,他转身时,淑梅让他把牛牵走。韩成贵眯着眼与牛并行
着走了……
    第二天,韩成贵果然牵老牛上了山。
    初秋的庄稼长得很起劲,可初秋的日子却过得提心吊胆。开发区刘主任不断把金老板的
口信传过来,说资金到位了,华夏工业城动工在即。韩成贵依旧在田里施最后一遍肥。他摆
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疲惫焦急的神色令人顿生怜悯。他求吕淑梅找吕淑红,吕淑
红没鼻子没脸地跟刘主任闹了一通,然后回话说等韩成贵收秋。韩成贵高兴得在地里转悠,
忽然觉得心虚,像是欠了别人什么。他正想着为自己的歉意有所表示,刘主任又传来凶信,
韩国金老板无法对总部负责,董事会将追究金老板的责任。就在庄稼来回拆腾的时候,妻子
陈金月又来添乱。乡法院将他叫去了,陈金月提出离婚并坚决要孩子。法官的口气似乎向着
陈金月,说你种田人连块地都没有,能养活自己儿子吗?韩成贵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骂这
是屁话,俺有一座山,俺也能让儿子有出息。陈金月当着法官骂道,就是俺爹送给你村的那
座秃山?哼,就是座金山,你这土老冒也换不来一顿热饭!韩成贵气得发抖,恨不得一耳光
将陈金月脸蛋扌扇歪了。他最容不得农民瞧不起庄稼人。法官见他们分歧太大说先调节,韩
成贵心乱如麻地回到家里没敢跟娘说。混帐日子简直不值得去过,委实活受罪,可是秋夜长
长,苦日子只好活在盼望里……
    花盆里的谷子熟了。
    娘把沉甸甸的花盆端给韩成贵看,韩成贵把眼睛死死闭上,心里一阵雷鸣电闪。这些
天,娘发现他从不看谷禾,也没浇过一滴水。娘以为他忘记了这株谷禾,其实是韩成贵不敢
正眼瞧它。谷子熟透了,兔尾巴粗的谷穗安详地垂着,籽粒饱满,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往年
瞅见这样的谷穗,他就在田地里收割,捆背,打场,铲谷茬。今年不行,他苦巴苦累经营的
玉米、谷子和棉花还没熟透哇。他分明感到田野漫天青光压下来的分量。种子、化肥、水费
和工钱,掐指粗粗一算,就是几万块的损失哩。话又说回来,这种难堪痛心的局面也是有言
在先,怨不得别人,怨就怨他有种庄稼的瘾,没有收秋的命。想来又想去,他终于慢慢抬起
头,在空荡清冷之中望一眼谷子。谷子黄黄的,谷秆谷叶谷穗都是黄的,在眼前漫漫泛泛黄
出上百里远。最后苍黄的谷子只剩下一棵棵晃动的梢儿,又晃了几下,谷秆也不见了,像是
沉进了看不见底的深渊。他咂咂嘴巴哼一声,造孽呀!
    娘流着眼泪说,贵啊,认命吧,认命吧。
    韩成贵直挺挺地坐好,望了娘一眼,说他想拉二胡。娘没吭声。韩成贵从墙上摘下那把
胡胡,望着那株谷禾,瞅着那轮清月,吱吱哑哑把胡胡拉成了哭调。娘折弯了身子坐在炕沿
上,叨着那杆玉嘴烟袋,勾头耷脑听那种背时的调子。
    吕淑梅走来,倚着院门听着,感觉横河的秋水也是这般呜咽。她听不下去了,大声问,
成贵,别拉啦,开发区的庄稼咋办?
    韩成贵停下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狗日的,铲!
    你疯啦?那是几万元的血汗哩!吕淑梅肩膀抖了。
    韩成贵颤声说,俺在外商面前是喝了血酒的!俺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丢咱中国农民的
脸!
    吕淑梅吼着,人要脸误事!他们欺负人,俺找淑红,俺找大刘,找金老板,他们咋能这
样呢?说完脚步呼呼地走了。
    韩成贵怅怅地望着她的背影,很沉地叹了口气。
    小村的午后变得懒洋洋的,万支书家里酒桌上的气氛却是充满了火药味。万支书和刘主
任的争吵忽高忽低。吕淑红一颗心也像被什么绞拧着。自从淑梅找她,她就死乞白赖地将刘
主任拉了来。她看见两个男人酒喝得挺闷,久久不说话。万支书沉不住气地说,大刘,你小
子从小跟成贵长大,你们都是俺眼看着长大的。淑梅又该是韩家人啦,将来你们弄好了就是
亲戚!吕淑红眼珠暴起,万支书,谁跟他是亲戚?万支书笑呵呵地改了口,说,不是亲戚,
一村住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你就真忍心看成贵的笑话?刘主任将端起的酒盅往桌上一
墩,说,老万你别血口喷人,我咋看成贵笑话啦?当初他请金老板喝酒时,我就一言没发,
准知道这是坐蜡的事儿。当时你不也没放个响屁么。万支书显见得有了激动,从桌上站起
身,款款踱步,红着脸说,大刘啊,当时俺没把这事当回事儿,种田不种田,不都有饭吃
吗?现在看来,是俺错啦!当初,开发区这块地,就不该卖给你们,俺悔青了肠子哩。
    刘主任茫然地盯着万支书,哎,老万你没吃错药吧?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当初卖地你可
是积极分子!
    吕淑红插话说,听着,万支书比你强。
    万支书动情地说,是分粮时,成贵那一句,俺们是种粮的,把俺打醒啦!没有耕地,吃
着老外的粮食,是够叫人寒心的。外国人直嚷嚷叫板,下个世纪谁来养活中国?俺小小韩家
庄,也得问一句,下个世纪谁来养活韩家庄!可眼下,俺们就养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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