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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人在骂他,窗外任何物体的影子,在他看来,都是鞠广大在向他走来。其实他不怕骂,也不怕打,他最怕的,是一声不罢一声的号哭,那号哭粗一声细一声,在天地间漫无边际的传播,使他心里的恐惧也漫无边际。骂和打,只要是对着一个人来,朝一个方向来,总是小面积的,是实实在在的,而实实在在的疼,总比漫无边际的恐惧要好受得多。他也明知道,只要走出家门,走进号哭的人群,恐惧就会变成实实在在的疼。可偏偏他没有勇气,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一直控制着他,使他刚走出院子又不得不缩回去。两天两夜,他进进出出都有些熬不下去了,心彻底散了花,飞散在空中,就像号哭那样飞散在漫无边际的空中,他无论做饭还是喂猪,都失魂落魄。后来,他寄希望于躺在炕上善于骂人的老婆。他的老婆骂人向来无须太多的理由,从开春到现在,他已经被骂过好多次了。一只鸡飞到窗台,拉了一窗台鸡屎,她便会从鸡打开缺口,把郭长义捎进去骂个狗血淋头,什么看你脖子一抻一抻的小样,还以为是只下蛋的鸡,弄归起尽拉稀屎,有什么本事?一只臭虫爬上炕,她一笤帚把它揉到炕席缝里,就从臭虫下口,把郭家的祖宗三代一遭翻出来。什么爬阴沟的玩意儿,你以为你那名声是什么好名声,也就是一只臭老鳖子,呸!可是还怪了,柳金香死后那几天,他的老婆不但不骂,反而和他细声细语,“长义,出殡了吗?”“长义,火化了吗?”仿佛那死了的人把她拽到阴阳两界的边缘,让她不得不回头重新打量被她骂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这让郭长义更加受不了,因为如此一来,他那张见不得人的脸更无法躲藏了。后来,鞠家父子终于破门而入,把他从狼狈中救了出来。鞠广大的儿子鞠福生揪住他的脖领,直把他揪到偏厦,实际上是他把鞠福生推到偏厦,他怕惊动了躺在炕上的老婆。他被鞠福生摁在秕糊囤里打了一顿,他没有还手。他确实感到疼了,肩膀被拳头击中,钝钝地疼。可是,这疼并不比他想像的好受,原因很简单,他希望打他的是鞠广大而不是他的儿子,他郭长义被一个晚辈的打了,怎么说也是对祖宗的污辱。当然,是他首先污辱了鞠家的祖宗,鞠家人才要来侮辱他郭家的祖宗,可不管怎么说,还是太让他意外了。最让郭长义意外的是,做儿子的打了他,做父亲的却不打他,做父亲的不但不打他,还向他暗示,他只要去参加葬礼,就不会相信他与自己老婆之间的事。那一瞬,他觉得鞠广大不光要侮辱他的祖宗,还要把他的祖宗挑在鞠家的灵幡上,让全村人都骂他吐他用唾沫淹他。当然,情况在走出家门之后发生了变化。走出家门的一瞬,他的精神居然抖擞起来。他从鞠广大的话语中突然捕捉了这样的信息,不管别人信不信,只要他参加葬礼,鞠广大就相信他和他老婆之间没事。这对他太重要了,只要鞠广大不信,谁信都白搭,只要鞠广大不信,他就有重新做人的机会。这念头是怎样鼓舞了郭长义啊!当他迎着鞠家灵幡从山岗走下来,他的脚步是轻松的,他的腰板是挺直的,他觉得那扑上面来的秋风像春风一样柔软;尤其当走进鞠家院子,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到鞠广大射过来老朋友一样和蔼的目光,他几乎都要热泪盈眶了。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都无法表达他对鞠广大的感激之情,在他心里,他都想给他跪下了。起初,郭长义还清醒地知道,他的在村人面前站直的机/64/
会,是鞠广大给的;还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演戏。可是一点点的,当与三黄叔一前一后指挥着送葬的队伍,以帮忙人的身份第一个为金香棺材培土,当晚宴上与鞠家父子碰杯,听到他们说出感激的话,他完全地进入了角色。他的角色是鞠广大在歇马山庄最要好的朋友,他之所以晚两天来鞠家帮忙,是因为他在外面干木匠活知道得晚。生死真是太难测了,半月前金香家栽银杏树,他还帮她挑水浇地,谁想到这么快就走了。郭长义一遍遍这么说着,说得沉重又伤感,说得自己都相信了自己。可是,一夜过后,当他从多日来从没有过的沉实的睡梦中醒来,事情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样子,那原以为已经结束的一切,又以新的样式开始了。他郭家的祖宗不在高举的灵幡里,也不在漫天的哭声里,而在窗外凉爽的秋风里,在山庄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屋子里,在正待收割的庄稼地里。鞠广大压根儿就没相信他和他老婆之间没事的鬼话,他只是在演戏,他演戏为的不是郭家的脸面,而是鞠家的脸面,自己的脸面……惊恐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时,又回来了,惊恐居然和阳光一样静悄悄地透过玻璃,惊恐不但能够透进玻璃,还能透进人的骨缝、内心。郭长义一早醒来,当一点点忆起昨天以及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切,身子不由得一阵发紧。
同是惊恐,今天和昨天显然不同。昨天的惊恐,在空间上是无边的,但在时间上是有边的。当时觉得只要送了葬埋了人,只要与鞠广大面对了面,一切都好办了。而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它不但在空间上无边,在时间上也是无边的。因为他的事是钻进心里的东西,不是靠什么仪式就能解决的。
一整上午,郭长义只干着一样活——磨刀。他把厦子里的所有镰刀都找了出来,一把一把地磨,一遍一遍地磨,本来已经磨快了,却因为磨得时间太长,又哑了。磨刀也和做别的事一样,要适度。但郭长义就是要无度,磨了哑哑了磨,因为只有磨,慌乱的心才能踏实下来,只有慌乱的心跟刀片一起在磨石上错动,他才觉得好受。
十点多钟,他终于磨累了,磨不动了,他停了下来,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朝院外望去。这时节郭长义的目光是散的,是漫无目的的,也是无所谓的。事情都有极限,惊恐也有极限,惊恐大了,也就无所谓惊恐,也就没有惊恐了,就像疼大了会使人麻木一样,郭长义不再磨刀,目光跟定的是一只蜻蜓,那蜻蜓在墙头的一棵小草上站着,他一抬头,吓飞了它,于是他追随蜻蜓朝院外看去。可是看着看着,另一只比蜻蜓大一千倍的物体飞进了他的视线,他自然不是蜻蜓,他是人,是挑着担子的鞠广大。认出是鞠广大,郭长义着实吓了一跳。一夜不见,他实在瘦得不成样子,眼窝鼻窝深深陷下去,脸皮和晒干的菜叶一样贴在颧骨上,骷髅似的,当然最吓人的并不是他的瘦,而是洋溢在瘦削的表皮上温和的表情,那温和里有着一种隐隐的不祥。最初的一瞬,郭长义呆住了,就像几天前在山野里突闻金香死讯时呆住一样,就像昨天见到鞠广大,以为他能打他却没打他呆住了一样。“帮我吃了它。”鞠广大看着桶子里的混汤菜,粗声粗气地说。
……郭长义呆立着,没有反应。
“还得去帮我收拾收拾。”
终于,郭长义反应过来,听出了那话里边的弦外之音,他的意思是让他帮他收拾残局。因为听出弦外之音,郭长义目光灵动起来,在半空中一闪一闪。可是,鞠广大并没停留在这弦外之音上,他指着眼前装着实在之物的水桶,冲郭长义说,“快倒进锅里,去帮我收拾收拾。”这一回,郭长义真的有些懵了,难道,难道鞠广大真的相信他是清白的,难道一上午的胡思乱想纯属做贼心虚,自个儿吓唬自个儿?郭长义狐疑地转了一下眼球,之后一字一板地说:“叫我帮你收拾院子?”
“是收拾院子,福生不知上哪儿了,没有人手。”
“那好,我去,我现在就去。”
三
那一天,被一股恨意推动,越过举胜子家,越过三黄叔家,朝东山岗郭长义家走去时,鞠广大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因为知道屯街上的人们都在看他,他只觉得自个像个演员,是在演戏,而演什么,怎么演,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开始,根本无从知道。事过之后,当炊烟再一次从鞠家的房顶升起,当鞠广大能够像村里人一样,投入到秋收的事情中,鞠广大明白,许多事情,在你还不知道怎么演、怎么开始时,实际上已经演了,已经开始了,并且是一个精彩的开始。
至于那天上午的戏演得精不精彩,鞠广大不用问,从郭长义的动作里就一目了然了。鞠广大给郭长义分派的活并不多,就一件:挨门挨户送混汤菜。鞠广大列了一长串名单,三黄叔,举胜子家,王二木匠,成子媳妇,成子媳妇的姑婆婆,玉柱他妈,还有村子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