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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劫难逃 作者:万方-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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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有一天傍晚,我们登上了城市的高峰。从西北来的风吹在脸上疼极了。大衣变成了一层极薄的薄布。但落日的景象使我们忘记了严寒。四下望去,城市和建筑都沉浸在一种灰扑扑的鲜红色的雾气之中。脚下的大片宫殿泛着暗黄的幽光。铁马在屋檐上跳跃……苍茫的暮色像是从大地的深处升腾起来。没有别的人,只有我们两个站在天空之下。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对我说出了他的想法:“我们结婚吧。”也是那个时候,我发现我是一个能够实现自己愿望的人。于是我说,好。 

6

  他哭了,在他对面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张脸是他熟悉的,可这并不能使他放心。他已经哭了好一会儿,他感到自己被推了一下,去,到外边去吧,去找你妈妈吧!他向门口走去。门打不开,他就面对着门哭。于是有一只手为他打开了门。外面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片黑暗,他就面对着黑暗哭。 

  那年冬天,我们还有一个去处,就是饭馆。他把所有的钱都扔在那儿了。别人花钱只买到吃的,而我们还买到了10℃以上的温度,所以觉得很值。那时候,不过是几年前,饭馆里拥挤肮脏,坐四个人的桌子一般要坐六个人,有的时候八个。盘子摞在盘子上边,总是给人以杯盘狼藉的印象。 
  但,这些根本不值一提,我们占着桌子的一角,已足够了。谁也不会妨碍我们。假如他想的话,需要打破极厚的堡垒,隐形堡垒,那是不可能的。他总要买酒,我也能喝一点。酒有时能把我们带回一年前的火车上。我们互相无忧无虑地沉思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心中憧憬着梦里边的或是来世的爱情生活。更多的时候,效果却完全相反。随着酒精的进入体内,迷恋在加深,惶恐在加深,以及绝望,都成为一种无法排斥的东西,和体内的某种物质融合了。 
  我的手放在口袋里,他对我说,把手拿出来。我按他说的做了。他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攥。用力。我看着两只手一点点地变白,青筋暴突,骨头就要碎裂。疼极了。我们终于跃出了悬崖,向下飞落。一切的痛苦都已经跃出了极限。……当身体落地时,没有水花,也没有声响,水面展开凝重的涟漪。 
  血液重新流向指尖。 
  我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面面相觑。汗水使后背和额头感到冰凉。忽然他问:你在想什么?我想了想,告诉他,我想起我的妈妈。 
  他看上去略感诧异,并且有一点失望。但与此同时,新的欲望已经形成。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为了更专注地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只用眼神和姿态表示他在企望我的讲叙。 

  现在我看到妈妈是没有晚年的。她的生命很早就走到了尽头,然后就一直停顿在那儿。本来她可以有那种真正的晚年,像外婆一样,或远或近地关注着儿孙们变化的容貌和身材,想着家族的血液在某处流动,就安心地入睡了。但是在妈妈的容貌还是光彩照人的时刻,她就已经老了,不可救药地衰老了。所以她没能坚持到那样的日子。 
  妈妈年轻时是非常美丽的。据说曾经有人为她而自杀。她的眼睛像湖水那样宁静。不是阳光照射下的湖水,而是晨曦中的湖。我模糊地记得外婆说过,妈妈太倔了,死也不肯说话,可谁又想到会闹出人命来。作孽呀!真是作孽。她坐在走廊的破藤椅上,手插在棉袖管里。当她看见妈妈从厨房走出来,就不再出声了。她的话并不是讲给坐在小板凳上的外孙女听的,她只是在跟自己说话。目光混浊,嘴唇一直蠕动着。妈妈是不是在那时就死去的呢?这神秘的死亡只属于她自己。 
  在我记事以后,爸爸就睡在外屋的那张棕床上。柜子上有一帧他和妈妈的合影。他带着金丝眼镜,身上西装笔挺,头发被水银灯照得闪闪发亮。那么文雅的笑,是一个我完全无法认识也无法想象的男人。我看着照片时问过:这是你吗?他说,是呀。我说,真的吗?他笑了,走过来抱住我的头使劲地亲我,把唾沫沾在我的脸上。我用力擦掉。他便更加大声地笑起来。当我回到我们的屋子,妈妈把一块毛巾送到我手上。温热的毛巾擦过后,脸上感到异常的光滑、舒服。 
  大屋的饭桌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妈妈看着我吃,而他看着我,也看妈妈。他爱说的话是,还记得吗,这个菜咱们在什么什么地方吃过。他说的地方我从未听说过。如果妈妈不记得了,他就继续提醒她,当时的环境是什么样的,还有什么人在场。妈妈点点头,只对着我问:好不好吃?我说好吃。然后我又问爸爸,“好吃吗?”他就说,好,当然好,好极了。同时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脸或头发。妈妈的脸上有那种微笑。这是她最经常的表情,如同一幅画像。后来,我长大些的时候,就很少再听他说这些话了。我想起来了,饭桌上常常是我在说话,他们都附和着我,围绕我,似乎只有我的事才值得一谈。妈妈当过护士,生我以后就不再当了。她成了我一个人的护士。正是为了我,为我能吃好穿暖,为了听我叫妈妈,她才活着。她从不在意我是谁的后代,但她终究希望我能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有母亲,也有父亲。这样的奢望毁了她。后来我想,爸爸是爱她的,曾经很爱她,可他终于感到不能爱一个石化了的女人。对于他,妈妈是一块石头。没有争吵,没有抱怨,没有对他的呼唤。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孩子父亲的身份,她在心里甚至排斥他对我的爱。在东北农村的旷野,使我最感沉重的不是苦,不是劳累,而是我不在,他们将怎样一起吃饭呢?那是一幅十分可怕的画面。虽然我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但它确实存在,使我很难摆脱。 
  我说过,爸爸后来不再说什么以引起妈妈的兴趣了。他仍然爱我。有时候他很长时间不回家,我只知道他出差去了。每次回来他都显得格外温柔、亲切,送给我礼物。凡是他给我的东西,妈妈都在事后把它们锁在一个小柜里。那时她的身体渐渐地衰弱,全身的关节都疼,尤其是手臂。爸爸给她买了一个红外线的治疗灯,开始她不用,是我劝说她用的。我已经十三岁了,懂得了许多事情,看清了许多事情的外表。我开始怀疑母亲是不幸的,怀疑父亲是罪人,因为他不爱母亲,她被父亲从心中抛弃了。每天父亲回到家,我都要问他到哪里去了,和什么人在一起。我变得机警、尖刻,不再是可爱的小女儿。父亲忧伤地垂下眼睛。在家中他总是看书,看书。都不说话,没有人说话,就像黎明前寂静的时分。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妈妈对父亲说,你应该亲亲她,她是你的女儿。父亲沉默了很久,才说:“对,我只有这一个亲人。”可怜的爸爸。我跑进屋子,亲了他。他的眼睛又大又亮,闪着泪光,像过去那样使劲地回吻了我。妈妈走进里屋去了。 
  那样的日子没能维持多久,风暴来临了。那风暴中断了极度郁闷,把我们抛进更深更暗的大深渊。 

  焦运慈,是爸爸所在学校的校长。五十岁或者更老一些。我见到她时,她是一位令人崇拜的人物。灰色的洗得发白的军上衣,两排整齐的纽扣,齐耳的短发。她身上没有一丝尘土,很难相信她来自黄河边的黄土高原。所有的人都向她敬礼,我也学他们的样子。她笑着问爸爸我多大了,还说要好好学习,你是祖国的未来,当然,也是你父母的未来。我望着她,想象她带着军帽,风沙吹打她白皙的脸庞,血染的破碎的旗帜作为背景,衬托着她脸上浮现出的胜利的女神般的微笑。 
  焦运慈在一九六六的夏季被剪去了头发,青白的头皮上渗出血珠,之后结成褐色的硬痴。谁也不认识她,不再认识她。人们的眼里只有恶魔的形象。她从校园的一条小路走过,身上的纸牌在地上拖曳着,报纸从脸上垂挂下来。她走向一间又黑又臭的小屋,那原是堆放垃圾的。她走向学校的广场,跪在高台上,身体萎缩成一堆破烂。她不会出声,耳朵里一片轰鸣,清脆的少年的声音和皮带在空中的呼啸混淆了。有人看见她流泪。清水一样的泪珠滚过灰暗的脸颊时变得污秽。那是鳄鱼的眼泪。没有一张脸是她曾经见过的。在她爱护之下的人都从人群中消失。她的儿女也无影无踪。焦运慈是阶级异己分子,是资产阶级的小姐。真相被颠倒,再颠倒过来。这件事一夜之间就解决了,永远地解决了。她坐在昏黑的没有窗子的屋中,看着门缝下透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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