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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 作者:毕淑敏-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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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平原感到粪水是很有份量的液体,压迫在他的胸前,呼吸受阻。大概当年烈士被敌人活埋时的滋味类似于此。眼睛被熏得睁不开,好象施放了催泪瓦斯。鼻子倒是在极强的刺激下,早早失却了功能。这挺好,本来他挺为这条事发愁,怕自己忍不住吐出来,怪煞风景。现在什么味都闻不见,真是再好不过。关键是得找到被堵塞的排泄口,在粘稠的黑绿色汤汁中,眼睛完全派不上用场,手又无法触得更低,只能凭感觉,凭脚的感觉。皮肤被蛰得很疼。桑平原还是后悔刚才下得太匆忙了,应该把袜子脱掉,那样五个脚趾分开,感觉会更精确。突然,他的腿触到一条滑溜溜的索状物,他吓得一激灵,可别是蛇?!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蛇。西部没蛇,如果有蛇,这些年的戎马生涯也就把这毛病治好了。现在,这么多年储存的恐惧,又极新鲜的复活了。又一想,这地方怎么会有蛇?真是大惊小怪,不过是一块没酵解的污物罢了。桑平原很为自己的怯懦不好意思,虽然只是一瞬间,而且任何人都不曾发觉。 

   “桑头,你向左摸……对,再向左一点,稍靠下……”何永胜伏在井边,周到地指挥。 

   堵塞的部位终于找到了。 

   桑平原又脏又臭地站在粪井沿上,由何永胜提着水桶浇他。水凉热正好。温暖地冲刷着他,污水流进粪井。 

   “老何,你怎么就能知道哪儿堵了呢?”桑平原问。 

   “桑头,你怎么就会打枪的呢?”何永胜回答。 

   “学呗。我跟你学维修,行吗?”桑平原说。 

   “行啊。只是要交学费。”何永胜很严肃地说。 

   “成。明天我就打上一斤酒,提上一只烧鸡。”桑平原诚心诚意。 

   “那我就收下您这个徒弟了!”何永胜把一大桶干净水,从桑平原天灵盖稳妥匀细地浇了下来。 

   好惬意啊! 

   “桑科长,你这么欺负人,还叫人活不活了。” 

   通过迷蒙的水帘,桑平原看到一个口唇血红、颜面狞恶的女人,冲着他张牙舞爪。 

   桑平原赶紧捋净脸上的水珠,这才看清是个服饰艳丽人高马大的女人,在冲着他大声嚷叫。看那比手划脚的雄姿,原本大约还要站得更近,桑平原身上残存的气味,把她驱赶到了较远的地方。 

   桑平原不认识她。但这并不妨碍她可能是桑平原属下的兵。行政科几百口子,桑平原还远没有认全。 

   “什么事,慢慢说嘛!”桑平原没有领导女人的经验。边防站连耗子、蜘蛛都是公的。说心里话,他打怵女人撒泼。 

   “桑科长,您也不能欺人太甚了!你老婆占了我的坑,咱惹不起躲得起,到食堂当了个小库工。你还不放过,趁我不在,撬了库房的锁。您是头,您有权。咱当小卒子的,门牙打落了往肚里咽。可你不该留给我一笔糊涂帐!拿了多少姜,拿了多少糖,问谁谁不知道。您跟我上厂长那儿讲清楚,我金茶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工作,从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今要不搞个水落石出,你休想走!” 

   穿着裤衩背心和一双湿袜子的桑平原,先是被这连珠炮一样的轰炸震昏了头。但他终于迅速理清了头绪。女人叫金茶,妻子苏羊的工作就是顶了她的角色。金茶是现任库工,昨天晚上撬了她的锁,今天她旧恨新仇,不依不饶。 

   桑平原全身的肌肉,在冷风和焦虑的双重袭击下,不安分地抖动起来。 

   “现在还剩下多少姜和多少糖?”桑平原强压怒火,不管怎么说,昨天晚上出库时没过秤这是他的疏忽。 

   “您不告诉我用了多少,我怎么能知道还剩多少?”金茶伶牙俐齿地反驳。 

   “你可以去秤!剩多少,算多少。不足部分,都是我用去了!”桑平原快刀斩乱麻。 

   “好。桑科长全揽了去,痛快!有支出,没收入,昨夜里的姜汤没卖出一分钱,成了施舍白送了。请问,这帐怎么下?”金茶穷追不舍。 

   桑平原一时语塞。现在不是共产主义,也不是原始共产主义,一分钱一分货,你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 

   桑平原想不出对答的话。风,吹干了他身上的水,他的心剧烈地焦躁起来。 

   “拿公家的钱,充什么大方!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叫大伙夸你,这点心思,当谁看不出来呀!”金茶假装自言自语,声音清晰得象新闻联播的播音员。 

   “他妈的!这么点球毛事,有什么好罗嗦的!该多少钱,算多少钱,我一个人付了!桑平原当二十年兵,转业费虽说不多,请全厂一人喝一碗姜汤,是足够了!” 

   桑平原肩搭西服,扬长而去。 

   何永胜拍拍金茶肥硕的后腰:“得了,走吧!我要是桑头,先兜头扇你一个大嘴巴,然后再给你付姜钱糖钱。” 

   金茶说:“我就知道他不敢!到底是当过兵!” 
十一


   一个副厂长,不就是个副团级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大架子!抵得上大军一个副司令的派头了,让人等这么长时间! 

   桑平原忿忿不平,脸上又不敢很现出颜色,控制着表情肌与心绪不一致,便很疲劳。 

   王副厂长召见他,自己又久不露面。 

   这里是副厂长办公室,高大宁静,尤其是那张写字台,宽阔如台球桌,显示出主人的日理万机与知识渊博。 

   桑平原等得不耐烦了。他是主管着二十一个小部门的万金油科长,接近一个市长的范畴。到处起火,四面楚歌,猝不及防,焦头烂额。他觉得自己象贴身穿着一套湿淋淋的裤褂,外面又罩着西服革履,其中的苦恼,只有自己知道。还有女儿的上学,这近乎乞讨…… 想到有求于厂,他不得不作出谦恭的样子。 

   王副厂长终于来了。中等发福,面孔滋润,微微显秃的鬓角……一切同电影中常见的厂矿干部形象没什么区别。他和蔼地微笑着,向桑平原伸出手来……突然,一个少年顽皮的面影在这张有些苍老的面庞上叠印起来,除去颔下的赘肉和眼角的皱纹,那眉骨、鼻梁、嘴角相互叠印,终于完全重合起来。 

   “王五一,原来是你呀!”桑平原象发现敌情,从喉咙里发出紧张而热烈的叫声。 

   “是我。没想到吧!军转办把你分来,我一看表上的名字,立刻就想到是你!” 

   两双男子汉的大手,洞穿二十年的时光,焊在了一起。 

   桑平原在感到喜悦的同时,沁出淡淡的苦涩:今非昔比了! 

   “坐吧。刚才有个外商来洽谈,让你久等了。”王副厂长半是道歉半是解释,桑平原却听出炫耀。 

   王五一沉浸在怀旧的气氛里:“小时候你还帮我做过题呢!你还记得不?” 

   桑平原当然记得,但他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王五一有些失望:“那天在电话里,你听出我的声音没有?”他又问。 

   “没有。主要是没想到。分手的时候,咱们刚变声,现在可是真正的大老爷们了!” 

   “我本来想在电话里告诉你,让你也先高兴高兴,后来一想,还是咱们面谈吧。厂里现在没人知道你我原本是很好的同学。” 

   “咱们还成了地下工作者,单线联系喽?”桑平原不解。 

   “不是那个意思。地方上的人际关系要比部队复杂得多。你是国家规定安置的转业干部,我都是公事公办。可如果有人知道了,也许节外生枝,反而增添不必要的麻烦。”王五一沉思着说。 

   桑平原不得不佩服老同学考虑得周到。下车伊始,他已经感觉到了老百姓的复杂。军队虽然艰苦,却也纯净。安逸是很好的培养皿,人与人变得异常隔膜。 

   “习惯了吗?”王五一关切地问。 

   “不习惯。”桑平原坦率地回答。“我有时甚至想回到我的边防站去。我在那里呆了二十年,我把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撂在那里了。有一本什么科普读物上说过,人周身所有的细胞、皮肤,包括骨骼,每七年就要全部更新一次。所以,你现在看到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桑平原了。现在构成我身体的一切成份,都是部队给的,都是属于西部那块土地的。我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我总觉得它不承认我,我也接纳不了它。我没有了朋友、上级、下级,他们都远远地留在西部的边防线上了。我熟悉的一切,都脱离我而去,我不熟悉的一切。又强迫我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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