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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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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亲双目依然紧闭,呼吸依然粗重,间歇性地掠过一阵阵抽搐,像一条大鱼,被风雨冲埋于海底,拼力要跃出海面。    
    小阿婆要我连喊爸爸,我年幼力薄,生生的童声穿不透黑黝黝的深海。珊珊自发加入,一声大于一声,重于一声,高于一声。小阿婆手忙脚乱地关窗闭门,压低了嗓门训斥:“啥人要侬喊?惊吵左邻右舍,侬拿了旗袍快点滚!”珊珊惊恐地退向门边,望望床上的父亲,情不自禁地慢慢蹭回。平日里,父亲视她如同己出,同桌用餐常给她夹菜,有时给她喝两口黑啤开开胃,有时给她塞两粒糖果甜甜嘴。前不久黄梅雨连绵,我母亲给她买了双宝蓝色小雨鞋,没几天,鞋尖出现了核桃大的洞。珊珊说是小阿婆把新雨鞋扔进煤球炉,小阿婆说是珊珊把新雨鞋放煤球炉边烤煳。家务事,断不清,小门小户,雨鞋是稀罕物,连小阿婆也没有。我母亲沉迷戏文,不关心家事,不知道老太太缺雨鞋,给珊珊买雨鞋招惹出风波。我父亲悄悄地买回了两双雨鞋,一双半大不小,纯黑色,一双小巧玲珑,胭脂红。宽厚的父亲滋润小姑娘的心,心里有牵挂,脚下有羁绊。幸亏小阿婆只是口头恫吓,并没有动手驱赶。她也担心珊珊回戏院后台胡乱传言,吓坏了单薄的儿媳,也希望珊珊的粗嗓能推动我的喊声。    
    人的感觉中,听觉最为敏锐。我和珊珊,两岁和十一岁的小姑娘,对生命清纯稚嫩的呼唤变成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的乐曲,劈开阴沉晦暗的海面,击碎咆哮狂吼的巨浪,曲折回旋地寻找自己的通道,抵达海底大鱼内心最细微柔软的角落,重新勾出了活力、向往和渴求。    
    奇迹诞生了。我父亲徐徐苏醒,撑开眼皮,豹扑鹰击般跃起,扑向窗户,嘶声呼喊:“大风大雨呀,大风大雨呀!”    
    小阿婆生怕儿子精神错乱,连连问:“小毛,小毛,侬哪能了?不要吓煞我呀!”    
    风雨早歇,新月如钩,从血色黄昏中冉冉升起,燃点起烛照千古的希望。    
    希望是人生的原动力,是涌突的生命之源。希望凝聚成激扬的心潮,化作一声裂帛长啸:“我也要当老板!”    
    为什么要当老板呀?当初,不论是我奶奶,抑或是小小的珊珊和我,都不明白父亲那颗苦涩沉重的心。    
    自然界的暴风雨可以躲避,心中的暴风雨则无法躲避。暴风雨在他的心中。当他冲入风雨的瞬间,咽下了一句铁铮铮的话,从此,再也不踏文滨剧团的门槛。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胆气!    
    1944年的文滨剧团,正处于鼎盛时期,这有着历史渊源和师承关系。筱文滨及他的业师邵文滨是沪剧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筱文滨秉承其师,开创文派唱腔,奠定了申曲儒雅小生的至尊地位;筱文滨与筱月珍组建的文月社,后易名为文滨剧团,位居申曲四大班社之首,日后成为沪剧界的“托拉斯”,人称“水泊梁山”,聚集过无数沪剧铁汉娇娃。    
    我父亲一曲唱红,也曾三度进出其门。一进文月社,是在上海孤岛时期之初,筱文滨关注众多艺人家无隔夜粮,无奈恢复演出。筱月珍顾忌丈夫位居申曲歌剧研究会理事长,身份尊贵,一旦敌伪挑衅,业务清淡,乏后退之路,故而单独带班先去天蟾茶楼试唱一周探探虚实。名旦总需名生相配,筱文滨不出场,其得意门生邵滨孙又不在沪,她延聘初露头角的解洪元试演顺利,业务火爆,筱文滨才粉墨登场,后生小子坐于被遗忘的门槛上。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怕被遗忘,抽身离去,有缘与申曲皇后王雅琴珠联璧合,有缘与含苞乍绽的顾月珍耳鬓厮磨,成为当红小生。    
    两度秋风劲,新雅社、新声社先后凋零,我父亲二进文滨剧团,班主安排他与邵滨孙轮流担纲男主角。忽一日,他看见后台水牌上书写弹词戏《十美图》的角色,自己的大号落于奸相严嵩爪牙鄢茂卿的名下。怎么会派他演一个胁肩谄笑的小人?一个插科打诨的丑角?演,怎么登台?不演,意味着辞别“文滨”。仓促间投奔何处?“咚咚锵,咚咚锵”,开场锣鼓敲响了,催促他化妆,催促他登场。    
    锣鼓声敲醒了他的记忆。少年流浪时,他曾加入京戏草台班,拜花脸杨奎官为师。为什么不画个花脸脸谱呢?主意甫定,他扑向化妆镜,倾一盆铅粉,涂团团炭黑,晕道道胭脂,无油无彩,也点染出满脸惨白,黑红分明,一个可叹复可笑的小花脸。    
    他摇摇晃晃上场,捏扁嗓门说唱,观众席中,无人识破这是当红小生解洪元,错认为是文滨剧团新添小噱头,爆发出阵阵哄笑。    
    一出戏,生旦净丑角色俱全。文滨剧团实力雄厚,名角如云,不可能事事照拂周详,偶尔让正场小生演演丑角也不为忤。    
    我父亲太年轻,太气盛,咬碎苦涩,强行吞咽,寻觅新的出路。    
    风虎云龙,上海沪剧社的诞生易名申曲为沪剧,也光大了解派唱腔的魅力。沪上口碑盈道:解洪元的说白,字字清晰,字字坚挺,如雨打芭蕉,听之胸襟开爽;解洪元的唱腔,宽洪醇厚,跌宕有致,高亢时呈雄豪,婉转出见妩媚,甩腔余音缭绕不绝,如钟磬齐鸣,闻之飞扬出生命沛乎天地之间的淋漓。    
    文派与解派各有所长,各异其趣,各拥有一批戏迷。    
    潮涨潮落,上海沪剧社黯然落下生命之帆。我父亲茫然回顾,记忆里留有“二进二出”文滨剧团的难堪,不想再自讨没趣。    
    他辗转栖息于各小剧团。    
    文滨剧团诚意礼聘,礼聘解洪元主演新戏,新戏乃李君磐新编的时装剧《青年镜》,并在报纸广告中刊明由鼎鼎大名的筱文滨屈尊陪演乡村老父,这是莫大的殊荣。一代沪剧翘楚,一时沪上名流,沪剧“托拉斯”的掌门人,爱才若渴,礼遇优渥,融化了后起之秀的心角冰屑。阔别四载有余,我父亲三进文滨剧团。    
    《青年镜》剧情为:农家子闯荡上海滩,惑于奢华,溺于赌场,债台高筑,后经严父训斥和亲戚相援,得以返回田园重振祖传产业。名家新作,戏文切合现实;阵营坚挺,满台配合默契,赢得了观者如潮的盛况。筱文滨应酬繁忙,分身乏术,与邵滨孙轮流陪演。    
    之后,剧目不断交替,我父亲时而主演,时而陪演,和班主、同事相处融洽,似乎进入了酣畅淋漓地施展才华的宝山。    
    


第二部分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3)

    秋风凋绿叶,平地起风波。文滨剧团搬演弹词老戏《董小宛》,我父亲曾多次在戏中扮演顺治帝,《金殿赞美》成为解派名曲,再度亮相,驾轻就熟,激起台下火辣辣的喝彩和掌声。这一日,天阴得能拧出水来,他夹雨伞,抱蓝印花粗布戏包袱,安步当车,不急不缓地徐行。顺治帝的戏在后半场,他不必早到,步入后台,管事老伯伯吞吞吐吐要他先去看看水牌,他疑疑惑惑地照办,水牌上张榜的名单里,顺治帝一角的扮演者换了他人。    
    他思绪纷乱,乱得像无边的夜海,没有着落,没有归宿。    
    风乍起,谁家没关严的窗户碰来撞去,传来哗啦啦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一颗自尊的心也碎裂成了几瓣。    
    他沉沉无言,拖沓脚步,拎起戏包袱,缓缓地走出后台边门。前台戏文正炽,后台冷冷清清,少数几位同事默默地目送,蠕动嘴唇欲言又止。管事老伯伯跌跌撞撞地追上,嘶哑嗓音喊:“伞,伞,侬的伞,外面要落雨了!”    
    天昏黑,地阴沉,黄叶漫天狂舞。他无知无感,漠然地拐向僻静小路。    
    临场换角,或有不可抗拒之原因,或有难以言传之误会,或纯是抄水牌者之笔误,事过琐细,无法从岁月的尘埃中挖掘其真相。    
    我只听说,筱文滨曾主张:一个角色被某人唱红,不妨也让别人分演,轮演,以图产生新的效应,新的韵味。    
    若如此,其主张颇有见地。欠周到之处是事前缺少沟通。    
    沟通又谈何容易?名人之间,在场面上的礼仪背后,往往有意无意地存在着极其复杂的关系,有着种种难以言清道明的隐秘。    
    我父亲血气方刚,羽翼渐丰,新的打击,旧的伤疤随之迸裂和流血。    
    三进三出,拂袖离去,均为安排角色。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谁不想一马当先?谁不想扬眉吐气?谁不想引领潮头?年轻,更是这种雄心或者说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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