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道生就是病人家属心目中的大明星。这年头;收入越来越高;重病患者也与时俱进越来越多;脑溢血、中风、心肌梗塞、癌症、打架斗殴致残的成群结队地住进了医院;到秋天的时候;有人家愿出一千二雇佣陈道生;还有愿意出一千五的;神通广大的开后门送礼找到院长指名要陈道生当护工;请院长和陈道生吃饭;一个大款的哥们儿患了肝癌;为了争得陈道生当护工;在粤风海鲜楼隆重请了一顿;吃饭前;大款先送了陈道生两包“中华”烟和一条“鳄鱼”真皮裤带;然后才开席;席间;大款不止一次地给陈道生敬酒;“兄弟的照料全靠你了;钱不是问题。”被需要和被尊重让陈道生在酒精刺激下脑袋发飘;舌头发硬;酒桌上讲的话似乎也不很得体;“双河机械厂;知道吧?百年老厂;全市国营老大;我在里面的材料科干了二十三年;那也是风光八面;我当市里先进那会;一九八三年;市长给我戴上了绶带;在人民大礼堂;还了得;灯光照得跟鬼子炮楼里的探照灯一样;扎眼。”说着就又将一杯酒倒进嘴里;大款说;“喝多了;乡下人也很要面子;听他吹吹也怪有趣的。”院长说;“他没吹;是真的。”大款愣住了;“难得;难得!”于是就又跟陈道生碰了个满杯。
秋天在这座城市停留的时间很短暂;短暂的秋天里;四个重症患者在他的伺候下咽气;有时候他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甚至觉得病人是死在他手里;大款的哥们儿没两个星期就死了;肝昏迷的时候他准确无误地推开了妻子的手;却闭着双眼抓住了陈道生的手;那是在屎尿中发酵出来的信任与感动;医生们在病人家属惊天动地的哭声中忙碌着;陈道生感到攥着他的手突然松开;无力地垂落到洁白的床单上;于是陈道生就对医生说;“不用救了;他走了。”说完的时候;他的眼泪就流了出来;病房里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是要掀翻屋顶。
冬天的时候;陈道生更加小心谨慎;这本来就是一个死亡的季节;城市以及城市里的树裸露着一无所有的骨架站在寒冷的风中;就像死去的尸体一样铺陈在人们的视线中;专门与即将死亡的人昼夜相守的陈道生这种感觉很尖锐;他害怕自己护理的男人在他面前死亡;而死亡却又是他护理的几乎是原则性的方向。西北风又在窗外呼啸着;与去年是相同的声音和姿势;这种时候;陈道生就会仔细聆听风声并想象着风在空中运动的轨迹;后半夜的时候;守候在病榻前的陈道生想象着西北风是从女儿小莉那里刮来的;于是就发现有一缕风在病房外的窗玻璃上停住不动了;他跑过去看了看;什么也没有;摸了摸玻璃;冰凉的。这时床上的病人哼了起来;他跑过去拿尿盆;每当这个时候;不是撒尿就是拉屎;陈道生小心地将尿盆伸进被窝里;轻轻地扶起病人;然后轻轻地说;“慢慢地解;吸气;用力;好;很好。”他说很好的时候;屎尿就比较流畅地排到了尿盆里。这是一个高血压引起的脑血栓病人;他的头发全白了;不多的头发坚决地往后铺过去;保留着没发病前的基本方向;潮红的脸上肌肉细腻而松弛;很显然是一个长期过着养尊处优生活的人。陈道生在伺候这个病人之前被叫到了院长办公室;办公室里许多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人;大多数人手里都拎着皮质很好的公文包;他们表情肃穆;过度的庄严和焦虑使他们的皮鞋呆板而又烦躁;他们嘴里反复地说着首长的病情是不能出一点差错的;院长对陈道生说你一分钟都不能大意尤其是夜里;不能打瞌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医院还成立了一个医疗小组;夜里配备了医生轮流观察病情;陈道生的任务是随时将大小便失禁的屎尿在第一时间迅速处理干净;医生负责看心电图仪器;陈道生负责看氧气罩是否还在动;一实一虚;虚实相间;看护重症患者就像看守杀人越货的重刑犯人一样;必须时刻提高警惕;这样的类比有点损人;但性质实际上是一样的;陈道生这样想着。
凌晨四点半钟;值班医生头天晚上在饭店吃了些变质的烤鸭;熬到凌晨时;肠胃顶不住了;他想去拉肚然后再去病房拿两粒“诺氟沙星胶囊”吃下去;这会使他看心电图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他问眼睛睁得呆若木鸡的陈道生;“你会看心电图吗?只要上下跳动;就没事;要是突然不跳了;成一条细波浪就危险了;成一条直线心脏就停止了。”陈道生点点头说;“我会看。”医生说他要到二楼去一下;顶多十分钟就回来;要是有细波浪了;就赶紧叫他;陈道生也没问什么原因;他就答应了;他觉得这是医生对他的信任;这种信任让他很感动。
问题就出在信任和对信任的感动上;医生刚出病房门时;陈道生看心电图像跳舞一样;绿色的曲线一上一下地;发出幽幽的光;看了一会就累了;他就看氧气罩和病人胸脯的起伏。一切正常。陈道生紧张的心就踏实了;突然;病人氧气罩里发出细微的呜呜噜噜的声音;很短暂;陈道生以为要撒尿;这几天病人都靠吊水维持生命;所以只有尿没有屎;他忙着拿尿盆;可尿盆刚拿来;他发觉拿错了;因为病人已经昏迷;而且又戴着氧气罩根本不能坐起来;这几天处理尿都是用干毛巾;他又从床头柜里拿出干毛巾;还没伸进被窝;病人的胸脯剧烈地抽搐着;陈道生不敢乱动;就死死盯住病人的胸脯;他想只要在动;就没事;可病人胸脯挣扎着动了几十下后;氧气罩从脸上挣掉下了;他急忙拿起氧气罩;但又不知往哪儿放;再回头看心电图;心电图的黑幕上只剩下一道笔直的绿线。
陈道生冲出门外刚喊了一声“不好了”;就跟进来的值班医生撞了个满怀。
首长病人死了。
太阳从冰冷的天空升起来了;阳光照耀着大难临头的医院。先是来了许多人和许多小轿车;八点钟的时候又来了外面的医生;是事故调查组。结论在上午就做出来了;这是一起人为的医护人员失职而导致患者死亡的医疗事故。值班医生擅离岗位;负主要责任;陈道生在病人氧气罩脱落时没有及时叫医生;导致贻误了抢救时间;负次要责任。尽管所有的人都知道首长这次进来就没打算能出去;但毕竟不是死在抢救的现场;性质上还是属于死于非命;尽管首长病人丧事早就准备好了;连悼词都讨论过好几稿了;但首长家属在感情上仍然无法接受就这么说死就死了。调查一点也不复杂;第二天处理结论就出来了;院长调离二院到市第四人民医院降职使用;值班医生开除留用;护理工陈道生开除回家;他又不是正式工;开除也就是辞退。医院赔了责任事故赔偿费十八万元;没让陈道生掏;但当月的工资扣除;算是惩罚。陈道生想毕竟是自己造成的事故;他也没有说什么;灰溜溜地回到了76号大院。
陈道生倒在床上睡了两天;他想把一年缺的觉都补回来;可他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重症病人死亡的影子和最后挣扎的绝望;他也在挣扎;又是年底到了;明年的出路在哪里呢?
冬天的风呼呼地在窗外盘旋;似乎想对陈道生说点什么;但没有人能翻译出风的语言;天快亮的时候陈道生突然明白了;风在告诉他;所有的路程都很远;就像风的来路;是从天的尽头一路奔袭而来;虽然损耗得太多;但依然保持呼啸的形象。
7
陈道生没有对院子里的人说自己是被开除的;只是说干了一年;人有点吃不消了;这时大家才开始说真话;“道生;不干也好;伺候人的活太腌躜人了。”言下之意是伺候人的活很贱。陈道生没说什么;他想要是能把债都还了;只要不犯法;再贱的活都干。
这一年;陈道生还了一万块钱的债;在他累得不能动弹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翻看账本;看着数字每个月在减少;身上的骨肉就变得轻巧起来;翻一个身;点一支烟;然后一页页地翻;就像翻着当年每天必读的毛主席语录;越看越有力量;越看越有信心。只是一万多块钱就像打水漂一样;点了几星浪花;无声无息;每家先还一百块钱;还没轮到三分之一;挣钱的路又断了。
这一年过年的时候;没有人再提钱的事;怪街的人都知道;就是把陈道生卖了;他也抵不了债;所以大多数人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们就像陈道生从来都没借过钱一样;正月里三圣街上有好几家还把陈道生拉进屋里喝两盅;饭桌上不停地将肉和鱼夹到他碗里;生怕他吃不饱;这些细节多少有些怜悯和同情的意味;陈道生吞到嘴里的是酒肉;咽到肚里却是老鼠药一样绞痛。院子里几乎每家都轮着吃了一遍;他不想去;但又不好拒绝;每喝必醉;每喝必倒;喝多了倒头就睡;睡醒了想着自己像是吃百家饭的五保户;心里顿生悲凉。
孤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