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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道:“谭将军,你便奉旨跟随周正青左右,看管他莫要太为非作歹,终身不离,懂了麽?”
谭培脸上一下子红起来,叩拜道:“臣遵旨!”
如此,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尽去吧!
我欲转身离,却见周正青道:“尤瑞郎比四爷有福,就算所有情仇相抵,念他肯为你遮挡炸药,念他以身食蛊喂血,念他少年气盛,一生一世只做错一件事,就让他留在你身边,如此,我可安心。”他说:“祺毓,保重!”
我拱手相辞,看他同谭培转身离去,步履矫健从容。
周正青,他终於肯正视那些本应与肮脏无关的热爱与美好,摒弃那些世俗附加其上的污秽与尘埃,欢欣鼓舞,郑重其事,洞察所有流年的纯净与强健,义无反顾,赤胆忠肝。
翌日,阮王瑞湘薨逝的讣文传来,他乃疯傻之後,不慎落水而亡,死前有人听到他狂呼:“水里头有花影儿,水里头有花影儿……”然後一头扎进静光明月夜的湖里,打捞三日,方得尸身,人们记得他落水时分明穿著蓝袍,尸身上却是素白袍衣,赤足而卧,一如水晶棺里的苏芙秋。
我遂下旨,将阮府筑土为青冢,所有浮云富贵,一并埋葬,没有将他同苏芙秋合葬,芙秋若原谅他,自去寻他。後闻那儿遍生旱荷花,绿叶如钱,花如浓蜜,遂将其修整装缮,并有楹联:
浅白轻黄两未分,飞来人世作闲堇。
却将潇逸温醇态,敌尽千花百草心。
这是後话,留作後人传奇。
尤瑞郎一直深憩梦中,面容平和,我长夜坐於一侧,常常一边咳嗽,一边轻骂:“混帐东西,再不醒,可别怪我到那边去寻祺焱!”也曾剜臂肉为汤,一一喂下,无果。夜里共枕,青丝白发同堆积,恍惚起身,泪如江南雨。
康睿康琼过来劝慰我宽心,不要著急,尤瑞郎向来福大命大,不肯这麽简单死去。康琼视尤瑞郎为师为友,自然十分关切,时常红著眼圈离去,不知耗费康睿多少精神抚慰,他也曾向我喟叹:“当著七叔,不敢称老,可想著从前,总有所羞愧。琼儿没有计较那件事,是他比我更宽怀,更有担当。”那些激烈的过往,终究会度过,爱恨殷深,情仇纵横。
我因道:“脾性不同,你也不必如此,好好待他吧!”说这话时,康琼雪白的颈子上已有点点红痕,旧消新增,口齿之劳。
无论如何,旧梦消融,愿他们兄弟终得圆满,以慰不得圆满之事,不得圆满之人。康琼待康睿之心,比我待祺焱之心,更加宽容,故而他能看破浮尘,只成己心之欢喜,康睿则比他父亲更加纵容,这样子,在两人一生都难以平等对视的流年里,平和相拥,爱未必弥深,但情愈重。
尚德鑫终於安排妥当,不日便可动手。我带尤瑞郎乘车到火场之外观望,一焚俱焚,连带著胭王府,连带著祺焱的府院,连带著已作焦土的皇宫。
接连著几把火点起来,我站在高处,只能望见火焰点点,浓烟滚滚,尚德鑫道:“没有派人把守各处,人群可以四散逃命,用不用……?”
我叹了一口气,道:“不必了,只看著吧,战场上还网开一面,朕并不是阿修罗。”突然觉得这话说来无比恶心,便住了嘴,烧来烧去,也是我下的令,无可辩驳。
火势越来越猛,身侧之人个个肃穆以待,两年前我逃离京城时,也是这般红霞满天。那时,我只愿天降大水,化雨为焰,纵烧三千里,不见人烟。
突听见下面吵闹声音,有人来报:“一老和尚求见陛下!”
我心中一动,命人将他带上来,果然是他,莫非我遇上他,就是为了让他劝我从善麽?
老和尚再拜道:“施主别来无恙!”
我亦还礼,道:“大师安好!”
老和尚望著脚下碧野千里,道:“老衲一生只做过一件事,就是将一人骨灰遍撒京畿,要他年年日日,春荣,夏华,秋实,冬雪,所有磊落红尘,无一错过。此为善举,施主以为呢?”
我心中陡然一惊,原来自我踏上京师,便已遇上祺焱,这漫山遍野,春花绽放处,便有他的灵魄萦绕,经行岁月,遥观红尘,他已做到了。
马车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喟叹:“祺毓!”尤瑞郎醒了。
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尚德鑫听命,速派人熄灭各处火焰,不得有误,所有民宅损失,一律赔偿,如有人命伤亡,一律抚恤。”这话虽迟了些,一切都还来得及制止,苍天保佑,我还未有酿成大错。
我快步走向马车,揭开纱帘,尤瑞郎脸色虽苍白无比,但唇角究竟笑著,道:“祺毓,祺毓……”他轻轻重复,直到我上车将他揽在怀里。
军民同劳,自然火势迅减,他们并不明白缘何火起,只以为天灾罢了,或有猜疑,也可压下。
我回到胭王府,命人将祺翰林岱的尸骨火化,他们早已血肉相连,无法分开。尤瑞郎问我如何处置连带祺翰的家人,我因道:“本打算将祺翰尸骨一一油炸火烹,可现下已经厌倦了这些把戏。祺臻含著驻颜,永世清洁无尘,不必去打扰他,只将这两人葬在一处山明水秀之地便好。至於家人,我也懒得制裁,本打算将他们剐了喂狗的,所有人丁一律发配,永世不得入中原。”这是为了康睿执政从容,活人才可畏,将来的赫戈哲恐怕是他的大敌。
尤瑞郎轻笑道:“一切由你方便吧!”便要喝莲子羹,端上来,又嫌没有剔去莲心,汤里带著苦头,反正只是仗著自己病中,由著性儿地折腾。
我使银针为他一一挑去,莲子糜烂,不好动手,他并不帮忙,只笑著旁观。
凌晨时分,他翻身起来,要吃雪花桃泥同美人肝,还要喝甜酒,并强行逼我起床,我不许他喝酒,告诉他这辈子只吃酒酿,结果翻身躺下,不肯理会我。
我命人去做这两样,连哄带劝,又做来酒酿樱桃奉承他,他翻身伸手将我按在怀里,轻声道:“谢谢你,祺毓。”
遥想未来几载,怕是都要在祁京宫中度日,只那四角天空下,终有一人相伴,虽无千山万海,只有浩淼卷帙,银灯高挑。我同他皆体弱病倦,潦倒诗酒,只能享受一半。
沈宜诗集,已经付梓,这略微的墨香飘忽,或可告慰於他一脉清魂,只他大抵已太上忘情,拈花一笑,只见舍利粲然,不见万水千山。
次日,出城踏春,还带著康睿康琼,说是踏春,已近初夏,麦草香气阵阵,无限心旷神怡。
路上遇一妇人,却是婵娟,她已嫁作人妇,也没有认出我,只携抱幼子同丈夫说笑著走过,其乐融融,少女的腰身被粗淡的生活一一包裹起来,丰腴柔美,宛如观音。
下了车,在田地旁立定,眼前一望无垠的青色麦浪,浮动如潮,我想或有一颗麦种承著祺焱的肉体微尘而来,又将满足某个孩童的唇齿而去,虽短暂如蜉蝣,弹指亦可见三千火烛,光明世界。
尤瑞郎扶著我的肩膀,曼声吟哦:“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兮既明。驾龙輈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远处传来康睿康琼笑闹的声音,他们相互偎依,亲昵无比,我听得康琼轻声呼唤:“哥哥!”
(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