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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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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黠者,得自达于天子,则讦奏而忿以泄,奸亦以雠;其很者,不能自达,则聚众号呼,逐之而已。曰天子而既许我以予夺长吏矣,孰能禁我哉?不曰天子固爱我,即称兵犯上而不忍加罚于我;则曰天子固畏我,即称兵犯上而不敢加刑于我。长是不惩,又何有于天子哉?耰鉏棘矜以攻城掠野,无不可者。民非本碞,上使之碞;既碞,孰能反之荡平哉?裘甫方平,庞勋旋起,皆自然不可中止之势也。山崩河决,周道荆榛,岂但如碞哉?宣宗导之横流,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懿宗又以昏顽济之,祸发迟久而愈不可息。民气之不可使不静,非法而无以静之。非知治道者,且以快一时之人心为美谈,是古今之大惑也。
 
    〖三〗
 
    庞勋之乱,崔彦曾以军帑空虚不能发兵留戍而起,盖至是而唐之所以立国者,根本尽矣。夫财上不在国,下不在民,为有国者之大蠹,而唐养天下之力以固国者,正善于用此。其赋入之富有,自军府以至于州县,皆有丰厚之积,存于其帑,而节度、观察、刺史、县令、皆得司其出纳之权。故一有意外之变,有司得以旋给,而聚人以固其封守。乃至内而朝廷乱作,外而寇盗充斥,则随所取道因便以输者,舟车衔尾而相继。而不但此也,官用所资,不责以妄支之罪,则公私酬赠宴犒、舆服傔从,沛然一取之公帑,军吏不待削军饷以致军怼,守令不致剥农民以召民怨。故唐无孤清之介吏,而抑无婪纵之贪人。官箴不玷,官秩不镌,则大利存焉。虽贪鄙之夫,亦以久于敭历为嗜欲之谿壑,而白画攫金、褫夺不恤之情不起。观于李萼所称清河一郡之富,及刘晏、韩滉咄嗟而办大兵大役之需者可知已。
 
    自德宗以还,代有进奉,而州郡之积始亏。然但佞臣逢欲以邀欢天子,为宫中之侈费;未尝据以为法,敛积内帑,恃以富国也。宣宗非有奢侈之欲,而操综核之术,欲尽揽天下之利权以归于己。白敏中、令狐绹之徒,以斗筲之器,逢君之欲,交赞之曰:业已征之于民,而不归之于上,非陈朽于四方,则侵渔于下吏,尽辇而输于天府者,其宜也。于是搜括无余,州郡皆如悬罄,而自诩为得策,曰:吾不加敛于民,而财已充盈于内帑矣。乱乃起而不可遏矣。唯其积之已盈也,故以流艳懿宗之耳目,而长其侈心。一女子子之死,而费军兴数十万人之资。帛腐于笥,粟陈于廪,钱苔于砌。狡童何知,媚子因而自润,狂荡之情,泰然自得,复安知天下之空虚哉?一旦变起,征发繁难,有司据空帑而无可如何,请之于上,而主暗臣奸,固不应也号呼已亟,而或应之,奏报弥旬矣,廷议又弥旬矣,支放转输又弥旬矣。兵枵羸而不振,贼乘敝以急攻,辇运未集,孤城已溃,徒迟回道路,为贼掠夺,即捐钜万,何当一钱之用哉!
 
    且当官而徒守空橐也,公私之费,未能免也;贪欲之情,未可责中人之能窒也。必将减额以剥其军,溢额以夺其民。此防一溃,泛滥无涯,田野之鸡豚,不给追胥之酒食,寡妻弱子,痛哭郊原,而贪人之谿壑,固未厌也。揭竿而起,且以延旦夕之生命,而以敝襦败甲、茹草啜之疲卒御之,有不倒戈而同逆者乎?官贫而民益贫,兵乱而民胥乱。徒聚天下之财于京邸,一朝失守,祗为盗资。综核之政,揽利权以归一,败亡合辙,今古同悲。然后知唐初之积富于军府州县者,诚官天府地四海为家之至术也。
 
    故曰“财散则民聚”。散者,非但百姓之各有之也,抑使郡邑之各有之也。“财聚则民散”。聚者,既不使之在民,又不使之给用,积之于一帑,而以有用者为无用也。散则以天下之财供天下之用,聚则废万事之用而任天下之危。贪吝之说,一中于君相之心,委生人之大计,为腐草块石以侈富,传及子孙,而骄淫奢溢,为天下僇,不亦伤乎!故有家者,恶其察鸡豚也;有国者,恶其畜聚敛也。庶人尽力以畜财,囤粟而朽蠹之,则殃必及身;窖金而土坏之,则子孙必绝。以有用为无用,人怨之府,天之所怒也,况有天下者乎?

〖四〗
 
    唐之亡不可救,五代之乱不可止,自康承训奏使朱邪赤心率沙陀三部落讨庞勋始。灭唐者,朱温也,而非温之能灭唐也。温自起为贼,迄于背黄巢而降之日,未尝有窥天之志也。僖、昭以为之君,时溥高骈以为之将,张、崔胤为奥援于内,而李克用、李茂贞、王行瑜各挟逐鹿之心,温乃内动于恶而无所忌。若沙陀者,介吐蕃、回纥之衰,自雄于塞上,固将继二虏而与中国为敌者也。羽翼未成,而阳受羁縻,与刘渊之在河西也无以异。因其未叛,聊使僦居沙徼,绝其窥觎,目不知中国之广狭,心不喻唐室之疆弱,则自以为仅可奡立于边陲,而忘情于中夏。则唐之不振,虽有朱温辈之枭逆,且将与朱泚同其销归。唐即不足以自存,尚可苟延以俟命世之英以代兴,而中原之祸不极。承训乃揖而进之,使驰骋于河、淮、江、海之闲,与中国之兵相参而较勇怯,平贼之功,独居最焉,祸其有能戢之者乎?
 
    庞勋拥数万之众横行,殚天下之师武臣力,莫能挫抑,而沙陀以千骑驰突其闲,如薙靡草。固将睥睨而笑曰:是区区者而唐且无如之何,吾介马奔之而遽成齐粉,则唐之为唐可知矣。举江、淮、沂、泗千里之郊,坚城深池,曾不足以御藐尔之庞勋,而待命于我,则唐之唯我所为而弗难下也,又可知矣。泽潞、淄青,所称东西之藩屏也,坐拥旌旄,据千里之疆,统甲兵以自固,坐视逆寇之披猖,曾莫肯以一矢相加,而徒仰待于我,则中国之众叛孤立、弗为捍卫也,又可知矣。振旅而归,分茅朔野,吾亦何求而不得哉?国昌老而克用兴,目已无唐,固将奋袂而起曰:是可取而代也。沙陀可以主中国,则契丹、女直、蒙古之疆倍于沙陀者,愈无不可也,而祸延于无极矣。乃论者曰:克用父子尽忠于唐,以赐姓而收为宗支。又何陋邪?然则承训召寇以入,为灭唐之戎首,罪其可逭乎?朱温甫灭,沙陀旋窃,石敬瑭、刘知远皆其部落,延至于郭威,而中国始有得主之望,祸亦烈矣哉!
 
    夫承训之力,即不足以敌庞勋,而河北诸帅,自张仲武、王元逵、何敬弘归命以来,皆有效顺之成劳,无抗衡之异志。则胡不请移镇魏、淄青之兵,下兖南,出曹、宋,拊勋之背,承训从汝、亳以捣其膺,少需日月,游鱼之釜,可坐待其焦也。而承训贪功亟进,当国大臣又茸鄙无谋以听之,爝火入积薪之下,沃之以膏,待其燄发而始悔,莫能及也。故唐之灭,非朱温灭之,沙陀灭之也;非沙陀之能灭之也,唐自灭也。而承训其祸原矣。
 
    〖五〗
 
    穆宗、敬宗之无道也,谏之者极言其失,虽不能行,未尝不以为允而矜全之也。至于懿宗,私路严而流陈蟠叟于爱州;同昌公主死,欲族医官,而贬温璋为振州司马,使仰药以死,且寄恨于刘瞻而再贬之;传及僖宗,侯昌业、孟昭图、张道古皆死焉。温璋临仰药而叹曰:“生不逢时,死何足惜。”呜呼!生不逢时,而林泉可以养志,上有耽欲无人理之君,下有黩货无人心之相,以项领试之,愤不自惜,将弗过乎?故传春秋者,以泄冶不去而谏死,为不合于默语死生之道。则此数子者,其不免于讥矣。抑考春秋书杀大夫泄冶于前,而记陈平国身弑国亡于后。比事以观,则圣人以大洩之死,为陈存亡之本,固未尝以责备贤者之例责冶也。
 
    夫人臣之谏君,有爱君无已而谏者,有自伸其道、自不忍违其心而谏者。君而可谏与?或有所不审而违于图存之理,或不戒而心佚于道以成乎非僻;为臣者,不忍其误入于邪,而必檠括之以归于正。则危言亟进,不避恶怒而必争。君为重也,而身轻矣。君而不可谏矣,乃吾性之清,不能受物之浊,吾学之正,不能同世之邪,生而为士,仕其义矣,出而事君,忠其节矣,立于人之廷,与鄙夫旅进,视其淫昏而固若汙濊之加于其身,有言不可隐也,有心不可昧也,所学不可忘也。以畏祸为情而有怀不吐,笑当世之迷而全身以去,则七尺之躯,无以答上天,生我之恩,无以酬父母;内顾此心,无可容其洨沕者,愤盈以出而不能缄。等死耳,何必三日不汗之可忍,而此不可忍也?则危言切论之,死而无憾者。心为重也,而身尤轻矣。
 
    韩偓、司空图处无可救药之时也,君即唯我之是听,而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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