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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中短篇小说 1945年以后作品-张爱玲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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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妮见她不做声,自己也觉得了,立即收了怒容,闲闲的问起她办手续的事。还送了她两包土产,叫她带去给她的同学,日本吃不到的。
自从那次以后,她有两三个星期没去,觉得见面有点僵,想等临走再去辞行,可隔得太久了?又拿不准几时动身。这天忽然收到一张讣闻,一看是“杖期夫钮光先”与子女(女儿“适陈”“适何”)具名。艾军的本名不大有人知道,连看几遍才明白了过来。范妮死了。实在意想不到,一直没听见说不舒服。一定是中风,才这样突然。去年屡次打电报到上海去说中风,终于实现了。
她自己知道闯了祸,也只惘惘的。
当然也不是没想到,范妮一定写了信去骂了,艾军一定会去向姐姐姐夫诉苦,他们是范妮最信任的朋友,要靠他们去疏通解说。即使艾军不好意思告诉他们,范妮给姐姐写信也会发牢骚的。总之不会不知道。姐姐信上没提,是因为她一个人在外面挣扎图存,不是责备她的时候。
现在好!——
姐姐最好的朋友。
讣闻上有办丧事的地点,在中环一家营业大楼地下层。虚掩着两扇极高的旧乌木门,一推门进去,人声嘈杂,极大的一个敞间,一色水门汀地与墙壁,似乎本来是个银行的地窖保险库。想必是女婿家的管事的代为借用的。只见三三两两的人站着谈话,都是上海话,大都是男子在谈生意行情与熟人。她心虚,也没在人群中去找范妮的女儿打听病因,只在人堆里穿来穿去,向上首推进。灵前布置得十分简单,没有香案挽联遗照,也没有西式的花圈花山音乐,瞻仰遗体。她鞠了一躬就走了,在门口忽见他们家的广东女佣一把抓住她的手,把一个什么小物件揿在她掌心,动作粗暴得不必要,脸上也有点气哄哄的,不甘心似的。 


还不是听见他们少爷少奶说:都是她告诉太太,先生在上海不想回来了,把太太活活气死了。剩下少爷少奶也不预备在香港呆下去了,吃人家饭的也要卷铺盖了。 

她怔怔的看着手中一只小方莆红纸包。她只晓得丧家有时候送吊客一条白布孝带,没听见有送红包的。是广东规矩?他们女婿家也不是广东人,难道真是人乡随乡了还是女佣的主张?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没走出门去就拆开红包,带着好奇的微笑。只见里面一只毫硬币,同时瞥见女佣惊异愤激的脸。
有这样的人!还笑!太太待她不错。
她也是事后才想到,想必是一时天良发现,激动得轻度神经错乱起来,以致举止乖张。幸而此后不久就动身了。上了船,隔了海洋,有时候空间与时间一样使人淡忘。怪不得外国小说上医生动不动就开一张“旅行”的方子,海行更是外国人参,一剂昂贵的万灵药。
这只船从香港到日本要走十天,东弯西弯,也不知是些什么地方。她一个人站在栏杆边看装货卸货,码头上起重机下的黄种工人都穿着卡其布军装——美军剩余物资。李察逊夫妇从来不出来。上层甲板上偶有人踪。也是穿制服的船员,看来头等舱没有乘客。
这一天到了个小岛,船上预先有人来传话,各处待在舱房里不要出来,锁上房门,无论怎样都不要开门。如临大敌,不知道是什么土人。这一带还有猎头族?
她站在圆窗旁边,看见甲板一角。只见一群日本女人嘻嘻哈哈大呼小叫一拥而上,多数戴眼镜,清一色都是和服棉袄,花布棉裤,裤脚紧窄得像华北的扎脚裤,而大腿上松肥,整个像只火腿。也有男的,年轻得多,也不戴眼镜——年纪大些的大概都战死了——穿着垢腻的白地黑花布对襟棉袄,胸前一边一个菜碗口大的狂草汉字,龙飞凤舞,铁划银钩,可惜草得不认识。显然这岛屿偏僻得连美军剩余物资都来不了,不然这些传统的服装早就被淘汰了。
大概因为小岛没有起重机,只好让苦力上船扛抬。舱房上锁,想必此地土族有顺手牵羊的习惯。连乘客都锁在里面,似乎不但怕偷,还怕抢。甲板上碰见了,手表衣服都会给剥了去。倒看不出这些文质彬彬戴眼镜的女太太们。有一个长挑身材三十来岁的,脸黄黄的,戴着细黑框圆眼镜,十分面熟,来到洛贞窗前,与她眼睁睁对看了半晌。
“我倒成了动物园的野兽了”,她想。 
也许从前是个海盗岛,倭寇的老窠;一个多钟头后开船了,岛屿又沉人时间的雾里。十天一点也不嫌长。她喜欢这一段真空管的生活。就连吃饭——终于尝到毛姆所说的马来英国菜:像是没见过鞋子,只听见说过,做出来的皮鞋—汤,炸鱼,牛排,甜品,都味同嚼蜡,亏那小东西崽还郑重其事的一道道上菜。海上空气好,胃口也好。
老西崽见伙食这样坏,她也吃得下,又没人做伴,还这样得其所哉的,这哪是个环游世界见过世面的”老出门”?只怕那笔从丰的小账落了空。快满十天的时候,竟沉不住气,忧形于色起来。她想告诉他不用担心,但是这话无法出口。
在公共汽车上看见艾军哀恳的面容,也是想告诉他不用着想,说不出口。
一桌吃饭,李察逊先生现在很冷淡。当然是因为她没去回拜,轻慢了他太太。既然到日本去,可见不是仇视日本人,分明看不起人。
她也不是没想到,不过太珍视这一段真空管过道,无牵无挂,舒服得飘飘然,就像一坐下来才觉得累得筋疲力尽。实在应当去找李察逊太太,至少可以在甲板上散散步,讨教两句日文会话,问路也方便些,结果也没去。
已经快到日本了,忽然大风大浪,餐桌是钉牢在地上的,桌上杯盘刀叉乱溜,大家笑着忙不迭拦截。
李察逊先生见洛贞饮啖如常,破例向她笑道:“你是个好水手。”说罢显然一鼓作气,一纳头努力加餐起来。
饭后扶墙摸壁各自回房。洛贞正开自来水龙头洗手,忽然隐隐听见隔着间房有人呕吐,不禁怔住了。他们此去投亲,也正前途茫茫。日本人最小气。吃惯西餐的人,嚼牛肉渣子总比啃萝卜头强,所以晕船也仍旧强饭另餐,不料马上还席了。
船小浪大,她倚着那小白铜脸盆站着,脚下地震似的倾斜拱动,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所。还在大吐——怕听那种声音。听着痛苦,但是还好不大觉得。漂泊流落的恐怖关在门外了,咫尺天涯,很远很渺茫。



《留情》

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只五彩的鸭,中间端楷写着:

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时生淳于敦凤江苏省无锡县人现年三十六岁光绪三十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时生……

敦凤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就着光,数绒线的针子。米晶尧搭讪着走去拿外套,说:“我出去一会儿。”

敦凤低着头只顾数,轻轻动着嘴唇。米晶尧大衣穿了一半,又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半晌,敦凤抬起头来,说:“唔?”

又去看她的绒线,是灰色的,牵牵绊绊许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会儿就来。”话真是难说。如果说“到那边去”,这边那边的!

说:“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说小沙渡路有个公馆,这里又有个公馆。从前他提起他那个太太总是说“她”,后来敦凤跟他说明了:“哪作兴这样说的?”

于是他难得提起来的时候,只得用个秃头的句子。现在他说:

“病得不轻呢。我得看看去。”敦凤短短说了一声:“你去呀。”

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语道:“不知下雨不下?”敦凤像是有点不耐烦,把绒线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样子。才开了门,米先生却又拦着她,解释道:“不是的——这些年了……病得很厉害的,又没人管事,好像我总不能不——”敦凤急了,道:

“跟我说这些个!让人听见了算什么呢?”张妈在半开门的浴室里洗衣裳。张妈是他家的旧人,知道底细的,待会儿还当她拉着他不许他回去看他太太的病,岂不是笑话!

敦凤立在门口,叫了声“张妈!”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饭,两样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阳台上冻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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