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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红通通地肿胀起来。仿佛她一生的无法甘愿就此得以发泄。他不喜欢她那时候的反应。也从来不觉得她是美的女子。人的生活为何无法自控,内河。他对她的质问,仿佛带着对自己的置疑和羞耻。
她在北京停留的唯一的一个夜晚,他们喝酒,争执,彼此沉默,时而又激烈地抢着说话。她醉得不像样子。回到旅馆,他拧干热毛巾,帮她擦洗脸上和手心,脱下她的衣服,鞋子,用被子裹住她的身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仰脸看他,眼睛里都是泪水。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和太阳穴源源不绝地往头发里渗透,但脸上却并无悲戚,依旧带着笑容。
她说,善生,你去哪里。
我要回宿舍。明天一早过来送你。
留下来。让我们继续说话。就像以前一样。我们之间并不生分。
他脱掉衣服,与她一起挤在招待所的单人床上。单薄的床垫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玻璃窗外映出雪花飘落的疏落影子。下雪了。干燥的雪花发出刷刷的声音,这是那年北京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他们各自侧身而睡,脊背贴着脊背。她的长长的发辫压在他的脸下。熟悉的发丝清香。
他说,原谅我,内河。我对你态度不好。
她轻声说话,来时的路上,在火车卧铺上一夜无眠。担心见到你的时候,无法把心里想说的话告诉你。但是见到时,似乎不过是三五天未见。我一直幻想着这一天,能够与你喝酒,说说笑笑,把心里所有负担,暂时搁置下来,获得片刻休息。
对不起,内河。
我们从来都是有各自立场,只是现在更加分明。你按照你自己的意志辩驳和阻止我,没有对错之分。在青冈的那一年,我每天写诗歌,一遍一遍地洗头。把头发洗得好薄。早上梳头就纷纷掉落很多头发。我要保全脑子,所以写了很多诗歌。白天病人会被指令拆棉纱手套,这种劳作一方面为医院增加效益,一方面用来镇定焦躁的分裂症病人。我经常一边拆手套,一边在心里写着那些诗,等待晚上可以把它们记录下来……善生。我们在一起,对彼此那么好。但是我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黑暗之中。你也是如此。沦陷其中。不能靠近。
……
她转动身体的时候,手腕上的银镯发出叮当的碰击声。她背对着他,开始安心入睡,很快发出深沉的呼吸。
他从来都不属于她的世界。他的世界是规则的被量化的没有瑕疵的。遵守时间的递进秩序,蒙住自己的眼睛往前走。他不像她。她跌跌撞撞,宁可头破血流也要看个究竟,问个清楚。从不懂得疏离的界限,纵身投入,带着命定的盲目的激情,要靠近这热与光,补充她躯体中的某种元素的缺乏……不计较粉身碎骨。她的行事原则一向自我中心,做她喜欢的事情,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有甘愿的勇气。他比她多得的是他的自保。在事物之间出入自如,不曾沾染任何悲喜尘埃。
他们注定各奔东西,奔赴各自的生活
凌晨的北京火车站,他与她告别。他穿一件黑色羽绒服,不想与周遭世间产生任何关系的清净索然。而这个抽烟的邋遢的女子,站在车窗后面,用手指抹掉玻璃窗上白茫茫的雾气,用力地对他挥手,脸上有一如既往的笑容。他被她身上琢磨不定的脆弱而坚定的流浪气质所迷惑。他不准备跟随她,也并不蔑视她。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惘然之中,并不希望被提醒。那一时刻只觉得无言以对,转身离开了车站。
莲花 花好月圆
1
他看到自己在幽暗细微中又回到那里。被终年潮湿浸染的森林,雾气白茫茫蔓延蒸腾。枝叶遮盖的深处,不见一丝光亮渗出。雨水落下并没有发出声音。所有的声音,在产生的瞬间即已被森林的呼吸迅速而无情地吞噬。
树林中古老的冷杉和苍柏,一棵一棵寂然挺立。仿佛它们注定将以同样的姿态死去和灭绝。树干枝桠上覆盖密不透风的绿色蕨类苔藓。远处看,是毛茸茸厚实的一层绿衣。探近之后用手指触摸,能分辨出一簇一簇结构细密的小叶片。每一片都具备完整的形体,散发出呼吸以及饥饿渴望。浓密枝叶错落交织,构建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宇宙。
他看到自己在滂沱雨水中行走。脚下踩过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圆形卵石,被流水浸泡。冰冷溪水灌入早已湿透的胶鞋,脚趾早已经被浸泡得膨胀发白。山林溪泉,在雨水中增加了力度,汩汩冲刷过草丛和岩石。带走色彩斑斓的落叶和浅紫粉白的野花花瓣,迂回转折,无可抵挡,赶往前路。
走路超过7个小时后,肌肉会产生一种麻痹感。仿佛一只被掏空的容器。力量如同蓄存的水,一股一股地漏失。外面是雨水,里面是汗水。必须要凭靠行走带来的热量冲挡体温流失。一停下来就会冷得浑身颤抖。
停下来。用拐杖支撑住身体,深深呼吸。站在溪泉和石头的中央,听到来自森林深处的声音。隐约起伏。是蔓延无休止的雨水洒落在密林之中的声音。是置身密实阴凉的梦魇中所发出的呼吸。是风刮过树叶彼此摩擦发出共振。无法辨认。此刻听到的声音,低沉而又缓慢地逼近。一阵一阵涌动。此起彼伏。辗转迂回。恐惧在胸腔中顿动,如同留在枪管中的最后一颗子弹。蓄势待发。天罗地网的气势控制,步步为营。站在那里,无法动弹。
不管是一只困兽还是一个猎人,闯入森林的心脏,就必须要与它的威严做虚弱的较量。他抵达一处也许从未有阳光照耀进来长年浸泡在雨水之中的树林。在翻越高山峻岭之后,感受到这寂静和暗的震慑。重重包裹。仿佛已经在窒息中死寂。不会获得任何机会的世界。而在森林的侧边,江水湍急的声音围绕在山崖之下。穿越森林,就能看到汹涌奔腾的江河。
他似乎闻到她的气息,越来越近。是青色山脉和盛大江河所蒸腾出来的强有力的云烟雾气。也是一棵梦中绿色羽状羊齿的清淡气味。他闭上眼睛,在暗中看见她丧失了容颜的脸。每次与她分开之后,他都记不清楚她清晰的样子。不管这分别,是一个晚上,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他无法保全她在他内心留下里的轮廓和印记。
但是此刻。他看到她在时间中停止了生长的面容,像发黄的粉白梨花花瓣,被风吹落,飘洒整片山谷,已经死去,但依旧带着深不可测量的回忆。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眼睛,流过整张脸庞。在这寒冷以及孤立无援的处境之中。记忆来自脊椎某处负担着一道被劈开的深重刀伤。他清晰地知道这疼痛来源与第几处骨节,手指触摸到凸起处便可以顺缘而上。他记得它,并且把它背负身上。这就是他记忆的模式。
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她一定会重新出现。
2
善生,我在加德满都,坐在小饭馆的门边上,看到喜马拉雅山的雪。白得发出蓝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天空连接的原因。那种蓝光,根本不可能属于人世
……我从不曾后悔过自己所做的事情。少年的时候,你以我为耻。就如同你对自己所隐藏的耻辱感。你不能原谅我,在意并且憎恨我所做过的一些事。但是你如何来界定一个人生活是出于一种高贵的属性,还是放任自流,或者哪一种更接近幸福的真相。生命各有途径,不管它最终抵达的目的是卑微还是荣耀,这是力量的控制带给我们的界限所在。
请原谅我。原谅我们。也许我们终究将都获得释然。
……
他在公司的高级主管会议间隙读到的句子。他那时的生活由报表,会议,公差,飞机头等舱和高级酒店的套房组成。如果有空闲宁可选择躺在沙发看体育频道,直到看至入睡。没有恋爱,没有休假。成功带来进入更高阶层的生活的可能性,带来一个属于男性领域的内心满足。这一切曾经是他最强大的精神支撑:最大的社会价值化。
每天早上醒来,淋浴,刮须,做完脸部保养,挑好衬衣西服和领带,全部整理妥当,拎着公文包开车出门。办公室在上海最为昂贵的写字楼里。那也许是亚洲最高的一幢楼,直冲云霄。电梯刷刷上升的时候,人的耳朵有微微震动。耳鸣带来晕眩。他在那里每天工作超过12个小时,有时候一周里面飞四个国家。上午在南半球,次日早晨出现在北半球。这是他10年之中的生活。
他试图建立与外界赤身搏斗的规则,并以此做为一种标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