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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家-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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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甚至一个小房间里放了三四副棺材,一点陈设也没有。据说这些棺材是完全没有主的,它们在这里寄放了一二十年,简直没有人过问了。可是苍蝇们还常常钉在它们身上。 
  人们很快地就把梅的房间布置好了,放好棺材,安好供桌,立好灵位牌。王永在外面石阶上蹲着烧纸钱,修太太又伏在棺材上哭起来,梅的兄弟也在旁边哭着。琴本来要劝钱太太,但是她想起梅的一生,她们两人的友情和眼前的情景,同时又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她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觉新在供桌前站了一些时候,她们的哭声全冲进了他的耳里,他似乎失了知觉地茫然立着。眼泪自然地涌出来,他几乎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甚至以为棺材里面躺着的并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她还活着,还带着凄哀的面貌看他,还在向他叙述她的凄凉的身世。他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了,从泪花中看出去,由朦胧而变到清晰,红纸上写黑字的灵位牌逐渐变大而逼近了。“故胞姊钱梅芬女士之灵位”这些字不留情地映进他的眼帘,他一点也没有看错。她的确死了。供桌后面是棺材。她的母亲一面痛哭,一面用手捶棺盖;她的幼弟把头靠着棺材哀声唤“姐姐”;琴把右手放在棺上让头枕着,低声在那里哭,这就是被梅的命运所威胁的琴。他的眼泪又畅快地流了出来。这一次他是知道为着什么而流的。他摸出手帕揩干了泪。他不能够再看这个景象,便跨过门槛走了出去,就在石阶上立着,看王永烧纸钱。觉慧正从大殿里走出来,他坚定地下着脚步,虽然年纪还很轻,但是在这个环境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有一种相当强的力量——在这个短时间内觉新的确有这样的感觉。 
  “回去吧,”觉慧走过来对觉新说。王永手里的纸钱已经烧光了,阶下剩了一堆黑灰,未燃完的余烬还在燃烧。风把纸灰向上面卷去,又让它们飘落在四处。 
  “好,”觉新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于是转身进去劝众人不要哭。这也不是很容易的事,自己含着眼泪去劝别人。这时琴在抽泣,钱太太已经是有泪无声了,只有梅的弟弟一个人还在哀声叫“姐姐”。 
  临去的时候,大家在灵前行了礼,正要转身了,梅的弟弟忽然对着棺材进出了哭声:“姐姐,我们回去了,剩下你一个人在这儿,好不寂寞呀!”孩子的简单的话响在众人的心上异常地凄惨,又引起了众人的眼泪。琴感动地、亲切地拉住他的手,一面安慰他,拉着他向外面走。钱太太本来已经止了悲,却又被儿子的话引起了心事。她站在供桌前面用泪眼看蜡烛、看香,又看灵位牌,过了一会儿,才语不成声地说道:“梅芬,你弟弟说得对,你在这儿会寂寞的。……这儿太冷静了……太荒凉了。……孤零零的,没有一个亲人陪你。……那么你今晚上还是回家来吧。你一定认得你的家。……以后我每晚上依旧在你的房里点着灯,你回来会看得见。……你的东西我也不给你搬动。……你,梅芬——我的女儿……”她说这几句话已经费了大力,她还想再说,可是胸口痛,喉咙也被堵住了。她只得跟着众人走了出来。 
  觉新虽然不是走在最后,却是最后一个上轿的,他出去时还屡屡回头看那个房间。最后走的一个是觉慧,他是不坐轿子的。他一个人又走进那个房间去。他在棺材四周绕了一转。跟别人一样他也向梅说了告别的话。他不哭,也没有悲哀。他有的是满腹的愤怒。他的话是用一种交织着爱和恨的声音说出来的: 
  “一些哭声,一些话,一些眼泪,就把这个可爱的年轻的生命埋葬了。梅表姐,我恨不能把你从棺材里拉出来,让你睁开眼睛看个明白:你是怎样给人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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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第二天午后觉慧去看觉民,把梅的结局告诉了哥哥,引出了觉民的一些眼泪。他们两人谈了不到一个钟头。觉慧动身回家时,觉民把他送到大门内。觉慧已经跨出了门槛,觉民忽然在后面唤他。 
  “你还有什么事情?”觉慧走回来问道。 
  觉民只是带着善意的微笑看他,半晌不说话。 
  觉慧似乎明白了,便亲切地说:“二哥,你在这儿觉得寂寞吗?……我晓得你一定会感到寂寞。我也是。家里没有人了解我。黄妈一进屋来就要问起你,提到你,她就流眼泪。再不然我又会被嫂嫂她们缠住。妈、嫂嫂、二妹、三妹她们常常拉住我,问你的消息。可是她们的心跟我的心,你的心都隔得很远。我一个人在家里是完全孤立的。不过我应该忍耐,你也应该忍耐。你一定会得到胜利。” 
  “但是我有点害怕……”觉民只说了这半句。他的眼睛突然发亮了,那里面闪着泪光。 
  “你怕什么呢?你一定会得到胜利,”觉慧带笑地鼓舞道。 
  “我怕寂寞!我的心很寂寞!” 
  “不是有两颗心跟你的心共鸣吗?”觉慧极力保持着笑容说。 
  “正是因为有两颗心跟我的心隔得很近,所以我常常想看见你们。她是不便来的。你现在又走了。……” 
  觉慧知道自己的眼睛也湿了,却不愿意让哥哥看见,便把眼光从哥哥的脸上掉开,假装去看别处,一面拍着哥哥的肩头说:“二哥,你忍耐着。你一定会得到胜利。这几天你总可以忍耐过去的,”他刚说到这里,就被另一个人的声音打岔了。黄存仁含笑地站在他们旁边,从容地说:“你们为什么不到里头去说?不要太大意了。”觉慧答道:“我回去了。”他跟黄存仁打个招呼,就转身走了。他还听见黄存仁在后面说一句:“那么我们到里头去谈谈。” 
  觉慧在路上自语道:“一定会胜利的。”但是在心里他却痛苦地想着:“果然能够得到胜利吗?胜利究竟什么时候才来呢?”一直到他进了琴的家,他才决断地说:“现在管不了这许多,无论如何我们要奋斗到底。” 
  他先见了姑母,然后到琴的房里去。他看见琴,第一句就说:“我从二哥那儿来,他叫我告诉你,他很好。” 
  琴正在写信,连忙放下笔带笑说:“谢谢他,谢谢你。你看我正在给他写信。” 
  “不消说,送信的差使又归我,”觉慧笑着说。他无意间瞥见信纸上的“梅表姐”三个字,似乎还有几处,便问道:“你告诉他梅表姐的事情吗?我已经对他说过了。关于梅表姐的死你的意见怎样?” 
  “我在信里说我无论如何决不做第二个梅姐,而且妈也决不会让我做,她亲口向我说过。她昨天看见梅姐身后的情形和钱伯母的惨状,她也很感动。她说她愿意给我帮忙。”琴说着,现出了坚决的、愉快的表情,她的面容也不像前几天那样地憔悴了。 
  “好,这个消息倒应该让他早些知道,”觉慧说,便催促琴把信写好。两个人又谈了一些话。 
  觉慧又到觉民那里去,把琴的信交给觉民。觉民正在跟黄存仁谈得很高兴。觉慧也参加了他们的充满希望的谈话。过了将近一个钟头,他才回到家里,正要去见祖父,却看见祖父的窗下石阶上站着几个人,伸长了颈项在窃听什么。在高家,这样的事是常有的。觉慧想:“且不去管它。”他走进了堂屋,正要去揭祖父房间的门帘,忽然注意到里面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哭诉什么,这是五婶的声音。接着又是祖父的怒骂和咳嗽。 
  “我原说过总有一天会有把戏给我们看,”觉慧自语道。他便不去揭门帘了。 
  “你马上给我把他找回来,看我来责罚他!……真正把我气坏了!”祖父在房里用颤抖的、带怒的声音说,接着又是一阵咳嗽。他的咳嗽中间还夹杂着五婶的低泣。 
  克明的声音接连地答应着“是”。几分钟以后门帘一动,克明红着脸从里面出来。这时觉慧已经走出堂屋了。 
  站在祖父窗下窃听的人里面有一个是淑华,她看见觉慧,便走过来问:“三哥,你晓得五爸的事情吗?” 
  “我早就晓得了,”觉慧点头说。他低声问淑华:“他们怎样会晓得的?”他把嘴朝祖父的房间一努。 
  淑华开始卖弄似地说了下面的话:“五爸在外头讨了姨太太,租了小公馆,家里头没有一个人晓得。他把五婶陪嫁过来的金银首饰都拿去了,说是借给别人做样子,好久不还来。五婶向他追问,他总是一味支吾着,后来五婶追问得急了,他才说是弄掉了。他这两个月整天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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