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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弟子们只好紧紧跟上,伴随夫子前行。
起风了,而且很大。秋风凄厉,飞沙走石。
曲阜东郊,荒草丛中一幢孤零零的茅草房,四周荒草没人,不见涯际,这幢茅草房恰似莽莽草海中的一叶孤舟。
孔子师徒顺着草径来到茅屋前,只见柴扉紧闭,草舍无烟。南宫敬叔上前扣着柴扉说:“伯牛弟,快开门,夫子看你来了!”
屋内似乎有了一点动静,但却无人出来开门。
孔子走上前去,一反彬彬有礼的常态,紧扣着柴扉说:
“伯牛啊,为师来迟了……”
屋内传出了令人心碎的呜咽,但仍无人启动柴扉。
孔子心似油煎,忙移身于窗牖,窗牖虽小,但却牢牢地钉着五根粗大的窗棂,像似一座小小的监狱。孔子想探头进去看个究竟,但窗棂狭窄,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孔子没有细辨窗牖是用什么封闭的,举起拐杖戳了一个洞,将脸凑近洞口向里看去,屋内黑洞洞的,一无所见,半天,才借着洞口射进的一束黄昏的光线,隐隐约约地发现在北墙根下似乎有一张床榻,床塌上蜷曲着一团黑东西,这难道就是那高大粗壮的冉伯牛吗?他不顾一切地拍打着窗棂,高声喊着:“伯牛啊,快快开门,让为师看你一眼,也不枉咱们师徒一场!
……”
屋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团黑东西艰难地蠕动着,渐渐的,孔子看到两只眼睛,黑暗中显得特别亮,犹如两颗明珠,但只是一闪便消失了。
孔子拼命地敲打,声嘶力竭地呼喊,但却只有锯心的低泣,柴扉却一动未动。啊,一道柴扉冷酷地隔开了两个世界:健康与病魔,生存与死亡!突然,一道火蛇在天空中蜿蜒游动,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霹雳,指顶大的雨点借着风威噼噼啪啪地斜打下来。
南宫敬叔忙上前规劝孔子:“伯牛弟既怕夫子伤心;不肯相见,咱们就回去吧,况且暴雨就要来临!……”
孔子又扑向柴扉,拚命地摇晃:“伯牛啊,难道你真忍心不让为师见你一眼吗?为师求你啦!……”
孔子那高大佝偻的身躯在随着柴扉摇晃,眼看就要摔倒,曾参等忙上前扶住,并齐声说:“天色已晚,暴雨即将来临,夫子已是七十高龄的人了,怎经得住秋雨浇灌呢?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子贡、司马牛等也凑上前去,搀扶着,簇拥着孔子向回走去。孔子步履蹒跚,不断回头,老泪横流地控诉着:“天啊,一个品行端正,有道德的君子,竟患如此恶疾,这难道是公平的吗?这难道是公平的吗?……”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撕肝裂胆般的哭叫:“老师——!”
孔子闻声,推开搀扶他的弟子,车转回身,见茅舍那小小的窗口伸出一双手来,那手伸向孔子,伸向这不公平的世界,伸向那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的天空。
孔子的步履异乎寻常地矫健起来,大步流星地奔向那小小的窗口,紧紧地抓住了这双变形的、变曲的、鸡爪子似的手,泉涌似的泪水洒落在这两只手上。孔子泣不成声地说:
“伯牛患此恶疾这难道是命吗?”
耀眼的闪电送来了一声炸雷,顿时大雨倾盆,孔子师徒都被浇成了落汤鸡。
闪电在低空燃烧,脆雷在头顶爆炸,密织的雨幕迎来了阴森的黑夜,一个可怖的声音在茫茫雨夜中回荡:“夫子——!”
司马牛首先辨出了这是原宪的呼唤声,便用双手做成一个喇叭,向喊声传来的方向高喊:“原宪兄,夫子在这里——!”
有顷,原宪跌跌撞撞地奔来,借着闪电的强光,出现在大家面前的竟是一个泥猴。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夫,夫子,颜回他,他殁世了!……”
“啊!……”孔子师徒数人一齐惊呼,空中的响雷与这惊呼声相应,顿时,雷声、闪电、呼声撕破了这无边无际的黑夜!……
孔子被弟子们搀架着向回奔,脚下一步深,一步浅,蹚水流,踏泥浆,全然不顾,他的脑海里闪现着颜回的许多往事。
蜿蜒似蛇的陋巷内,有一幢低矮的茅草屋,寒冬季节,屋内四壁透风,滴水成冰。颜回在屋内或专心致志地读《诗》诵《礼》,或操琴唱歌,他身边的竹筐里放着冻裂的干粮,瓜瓢里盛着结有冰渣的冷水,饿了就啃干粮,渴了就捧起瓢来喝水,整日怡然自乐,脸上全无忧愁之色。
北游农山,子路、子贡、颜回等弟子陪伴于左右,自己让弟子们各自谈谈志向,子路、子贡都谈了,颜回却不肯开口,催促再三,他才说:“回愿得明君贤主而辅佐之,使其明五教,知礼乐。使民不修城郭,不凿沟池,阴阳调和,家给人足,铸剑戟为农器,放牛马于原野。使夫妻无远离之思,千载无战斗之患……”
有一次,自己曾考问颜回何为明君,颜回回答说,明君需有自知之明,轻徭薄赋,施行仁政。
在遍访列国诸侯的过程中,颜回见自己的政治主张不为各国君主所用时,曾说:“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此乃有国者之丑也,与夫子毫无损伤。不容然后见君子。”
自己在穷困不得已,甚至说出泄气话的时候,颜回却叹息着说:“夫子之道,越抬头看越觉得高,愈用力钻研愈觉深。”
颜回曾对自己说:“回愿贫如富,贱如贵,无勇而威,与士交往,终身无患难。”
有人曾问颜回为什么不出仕,他回答说:“回郭外有田可耕,种五谷聊以糊口,郭内有地可种,植桑麻赖以蔽体。”
孔子再也不敢想下去了,泪水混合着雨水流淌,洒在坎坷泥泞的荒郊野坡,潜入溪流,汇成滔滔巨澜……
等孔子师徒赶到这陋巷茅舍时,颜回已是停灵在地了。家徒四壁,土墙锈蚀,屋顶漏天,雨脚如麻,屋内遍无干处。颜回依旧穿着平时穿的那件破旧的衣服,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小小的破旧的被子,遮盖不全他那高大的身躯,且四角都露出了里边的苇花。见此情形,孔子师徒悲上加悲,哭作一团,尤其是孔子,他用拐杖不断地指天,仿佛在遣责苍天的昏聩;他双脚用力地踹地,似乎在咒骂大地的不公;他拼命地撕扯着前胸,好像要把那颗抑郁不平的心掏出来,放到雨地里去任雨水浇洗,透透空气;他涕泪交流,悲怆欲绝,不断地高呼:“咳!苍天要我的命呀!苍天要我的命呀!……”颜路和众弟子纷纷上前劝慰,但却无济于事。子贡呜咽着问道:“敢问夫子,弟子有一事不明!……”
子贡的这一招还真管用,孔子渐渐止住了哭声。
子贡说:“夫子之独生子伯鱼兄过世,赐未见夫子如此悲痛,如今颜师兄去世了,夫子也该节哀才是!”
七十一岁高龄的孔子,一生中只有母亲颜征在去世时曾经这样悲痛地哭过,独生子孔鲤死时,只是默默地流过泪,而且在孔鲤殡葬的当天夜里便调琴放歌,为《诗》谱写乐曲了。
子贡的问话引起了陈亢的一段往事的回忆。
孔子曾坦率地向弟子们宣布过:“二三子以为我有隐瞒吗?吾从未隐瞒过你们,吾之行皆公诸二三子,是丘之为人也!”
这话是真实的,但陈亢却将信将疑。人多是自私自利的,难道夫子就会没有一点偏袒和隐私吗?伯鱼正与自己同学,陈亢想,伯鱼真有造化,有一个知识渊博的父亲,父亲定然背地里教给他一些特别新异的知识。怀着这种猜测的心理,陈亢曾问伯鱼道:“师兄于夫子处可听到诸多特异的教导吗?”伯鱼回答说:“未也。一日,父独立于堂前,鲤趋而过庭,父问曰:“‘你学过《诗》吗?’余曰:‘未学也。’父曰:‘不学《诗》出言难以典雅。’余归而学《诗》。又一日,父独立于堂前,鲤趋而过庭,父问曰:‘你学过《礼》吗?’余曰:‘未学也。’父曰:‘不学《礼》则不懂立身处世之准则。’余归而学《礼》。鲤私闻父教,只此两回。”事后陈亢曾在同学中传布这件事,并十分高兴而感慨地说:“问一得三,一知‘不学《诗》无以言’,二知‘不学《礼》无以立’,三知君子之远其子也。”
孔子哽咽着说:“赐啊,鲤死尚有煖在,孔门后继有人;如今回殁世,有谁来继承丘之道,丘之学问呢?‘仁政’‘德治’之理想将由谁实现之呢?丘不为回哭而为谁哭呢?为师之泪不为回流而为谁流呢?”
孔子说着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