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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回想起来,我对地质学还是有一种无法遏止的爱。必须承认:我爱过它,爱过李希霍芬的伟大事业。可是我更爱屈原家族的事业。在这个队伍中,我既想做一个端庄稳固的老派人物,又想扎入最为激进的现代之河。我一度像黄口小儿一样喜欢谈论虚无和潜意识、文本和语言哲学、符号学;喜欢谈论解构主义以及搅在一块儿的稀奇古怪的一坨。我那会儿甚至觉得一个当代吟者就是手持扑克牌的顽童,不必拒绝那些复杂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崭新玩法。最后你会告别简单程式进入桥牌赛事,再由桥牌转向围棋或国际象棋。它们的玩法大同小异。只要你长了一双狡灵的眼睛和缜密的头脑,以及那种冰冷如铁的心情,就可以成功。
可是弄来弄去我还是烦了。有一天当我察觉到某种危险,身心被另一种俗腻堵塞沾染了时,就赶紧逃开了。我像过去一样踏入了一往情深的山区和平原。自此,我又重新让脚板去挨近岩石和土地,让眼睛去捕捉河流和山脉,倾听清风呼啸。野地小鸟的啁啾之声再次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愉快。这是一种康复治疗。
原来肉体的流浪和心灵的流浪有着微妙的、相互依存的关系。我背叛了地质学,就像背叛了大学期间的那个恋人一样——埋怨她又怀念她。夜深人静时,当游动的思绪转到她那一头油亮的、末梢泛黄的柔发上时,就恨不得在茫茫夜色里一伸手揪住昨天,让一切再重新开始。往昔的梦想,少年的雄心,一切都伴随着夜气涌来了。你沉醉,忘情,你这个可怕的、从平原和山区流浪而来的鲁莽小子,一不小心错过了多少机会。
一切就是这样,它们不可思议地纠缠一起。流浪,流浪,难以停止又不可遏制。时间过得多快啊,只一晃就四十多岁了,可是进入那所地质学院之前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平原、山区、滨海小城以及后来——所有想竭力忘却的可憎可爱的经历,都会于一瞬间罗列胸前,压得人无法呼吸。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恨一两个人、爱一两个人,就进入了双鬓斑白的中年。尽管我总想以一副成熟的、火热的心肠,把那一系列糊涂而有趣的事情——比如说辞职、经营,以及为一份心爱的杂志付出的可怕劳动、心灵和肉体上的全部损伤一一从头来一番总结和诉说,但最终还是发现已经无能为力了。老天,这期间我重新获得、又再一次失去了那么多朋友。这一切究竟由谁来负责?误解、诽谤、嫉妒,以及各种各样的追逐、出于恐怖的提防、黑夜里的摸索、对往事的追究和臆想……就是这一切让我如同处于密密蛛网的缠裹之中,一刻也不得安宁、不得解脱。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30)
可是我知道所有的都该结束了。我明白心灵不是肉体,对它而言辽阔的平原和深邃的大山也难以躲藏。最安逸之地竟是这座喧嚣的城郭。有时我甚至想:单纯的梅子才是一个真正的智者。她的存在好像就是一道启示:走进了平凡也就走进了至境;走入了喧嚣也就走入了宁静。
静思庵
1
谁也想不到有这样一些角落:一个小四合院,莫名其妙的“人才交流中心”,像水蛭一样吸附在它庞大躯体上的“营养协会”;想不到黄科长和小冷,他们日夜劳碌的“事业”,以及他那本谁也不需要的“自传”、他和朋友们煞有介事的勤奋工作。
这里原来是如此有趣,这里对我不仅颇为新鲜,而且还有探险般的快乐……
可惜往昔的朋友终于没有放过我。阳子一次次到我的办公室来,偶尔还要领一两个人。黄科长开始注意到了,露出不悦的神色。小冷察觉了我的不安。大概因为阳子的缘故吧,她对他们的态度总算是友好的。
静思庵主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我们彼此了解得越来越多。我发现这是一个浅薄的好人。他大多数时间都在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做一些令人发笑的事情,对黄科长忠诚得可怕。
有一次庵主说:“我这个人平生追求的只是一个‘雅’字。”
小冷在一旁反问:“那你怎么不结领带呀?怎么不印些名片呀?”
静思庵主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俗。”
我曾向小冷打听:“他为什么叫‘静思庵主’?”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在西郊,就是他的老家,他有一座小草房子,现在没人住。他一有空闲就领一些朋友回去待几天。他给那个小草屋取名‘静思庵’,还常常躲在庵里写字画画儿,落款都是‘静思庵’。”
我笑了。
“静思庵主和黄科长是忘年交,他们好像一个人似的。有一段吃住都不分哩。黄科长也到‘静思庵’住过,还给它题过很多字。庵主这个人不坏,长了你就知道了。他是一个好人。”
“一个好人……”
不过他留那个大背头,以及那副奇怪神气,无论如何也让我喜欢不起来。当然这极有可能是一个与人为善的、勤奋的、助人为乐的人。我知道他与黄科长在一起讨论最多的就是那本自传、养生学和书法绘画等。他们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有一次我到黄科长办公室,静思庵主也在,他见了我就把桌子上的一份材料挪到一本杂志下面。可是黄科长立刻把杂志挪开说:“宁同志又不是外人,他是我们协会的人,看看不妨。”
原来那沓纸的题目是:“保持年轻貌美的五千年秘方”。
黄科长说:“这不过是写着玩玩。如果首长喜欢,就给他提供个参考,也可以作为我将来出版‘自传’的附录部分。”
静思庵主附和:“就是就是。”
接下去的谈话就大多集中在营养保健方面。这时我突然想到这儿毕竟是一个“营养协会”,我们谈的是正事。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在这方面果然具有渊博的知识。我想自己这辈子也没法达到他们的境界。他们交谈时互相补充,观点一致,态度和蔼,偶尔也会有小小的争执。比如说他们议论起“佛跳墙”——刚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一则见闻录或一幅画的题目,后来才知道是一道名菜。据说它营养超群,强精效果极佳,所用材料都是一些海珍和中药——干贝、鲍鱼、海参、鱼翅和鸡鸭之类。关于这些材料怎样制作简直要花费一个晚上才能记个大概,程序复杂,繁琐到不可思议。可是他们二人竟然可以叙说得纤毫不乱。最后的争执源于有光补充的几句话。他说: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31)
“当一切都放在小碗中,加上盐和胡椒蒸好后,最好再放两片金华火腿,那样营养和味道就会平添二成。”
黄科长大不以为然:“金华火腿不行。”
有光进一步解释:“金华火腿也可以切成丝状。”
“金华火腿不行。”
静思庵主搓着手,只不搭腔。这样停了约有十几分钟,他们又像往常一样微笑着继续讨论了。接着他们又谈到了具有强心效果的燕窝、可以增进食欲的皮蛋粥。说起燕窝的做法,黄科长常常要说“取一人份”如何如何。我问“一人份”是什么意思?有光解释“一人份”花了好长时间,最后黄科长都不耐烦了,伸出胖胖的小手摆动着。那时我才发现:他戴了一个明晃晃的玉石戒指。
就是这一天,黄科长把抄得整整齐齐的一沓稿子移到我面前说:“这就是我的‘自传’了,改来改去大致就是这个样子了。交出版社之前,希望你能看一遍。”
我把这沓稿子接在手里:“正好学习学习。”
一句说完,屋里静得很。一抬头看到了黄科长冷冷的脸色。他的眼睛紧紧注视我手中的稿子,鼻子里“吭”了一声。
“你先带回吧。手要勤,看到有毛病的地方就用笔画一道。”
“这怎么可以呢?这么整齐的稿子。”
有光在一旁说:“不碍事,不碍事,你按黄老的意思做就是。”
我仍然不太明白。我把稿子抱回了办公室。静思庵主紧随进来,发出了郑重的约请,说他的很多朋友都想认识我。不知怎么,我觉得这次真是没法拒绝了。
“走吧走吧,他们都是好人,都很想见见你,好多人知道你呢。”
这反倒使我有点胆怯了。
2
我被静思庵主领到了城里的家,而非西郊那处“静思庵”。这是一套公寓房,一共两间,有小小的厨房和门厅改做的客厅。他爱人不在,大概他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