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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尚安业和刚刚进门的达志都有些意外。
“我叫格森,刚到靳岗教堂任职,这是威廉,我姐姐的儿子,”那神甫自我介绍道,“我来任职前,我姐姐的丈夫也就是威廉的父亲,执意让威廉跟着我来中国,来南阳走一趟,知道是为什么吗?”
尚家父子这时一齐把目光对准那个叫威廉的小伙,威廉正新奇地打量着店堂和紧挨店堂的织房,见主人望他,急忙报以一个和善的微笑。
“威廉,你说吧。”神甫对他的外甥点点头,自己在柜台前的黑漆高背椅上坐了。
“我们家族祖祖辈辈都是做丝绸生意的,”威廉的汉语没有他舅舅说得流利,显得生硬,“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们家族的先辈曾是你们南阳尚吉利大机房的顾客之一!”
嗬?尚安业昏花的老眼倏地睁大,他的父亲和祖父曾不止一次地告诉他,历史上尚吉利大机房曾有过不少英国顾客。
“我家的先辈那时是从贵国的新疆过来,经兰州、长安、洛阳,来到贵地的,往返一趟有时要两三年时间,但只要做成一趟生意,就能发很大一笔财,因为从你们尚吉利大机房买回的绸缎,我们是专门转卖英国王室的,他们愿出很高的价钱!”
“噢,威廉先生,这么说我们两家早就是朋友了!欢迎你的光临。”尚安业露出少有的笑脸。
“呶,认识这个吗?”威廉扯过一个小布包,从中摸出一个用红绸裹着的东西,打开,才见是一个小巧的黄杨木刻的蚕,蚕的下边是一行小巧的汉字:尚吉利机房;万历十二年。“这是我家先祖从你们这儿得到的纪念物。”
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的达志,眼前原本一直晃着云纬的面孔,此刻也被这先祖的遗物扯回思绪,开始默默琢磨这个旧英国主顾的后裔重来机房的目的:是来重叙友情再做买卖吗?那倒好,从此可以又开一条绸缎的销路了!
“我此番来,一为游历老人们不断向我讲起的神奇的贵国;二为向你们尚吉利机房表示我们家族的感谢,正是因为你们的启发,我们家族才学会了养蚕、缫丝、织绸织缎,听传说,当时贵国的皇帝规定严禁蚕桑技艺外传,而我家的先祖在你们尚吉利机房的帮助下,密藏蚕卵于竹杖中,才得以带回去。如今,我们家族已拥有了几个丝织厂,英国皇室成员和许多英国人都争购我们家族织造的绸缎;三为参观你们的工厂,继续向你们学习;最后嘛,顺便看看能不能再做点生意。不知主人可否允许我先参观参观你们的丝织工厂?”威廉含笑站起身来。
“当然可以。”尚安业首肯之后,领着威廉和他的格森舅舅向织房走去,达志跟在后边。
威廉在织房里惊奇地四顾,两厢织房都很简陋,一厢并排放着四部织机,一厢并排放着三部织机,七个女工正坐在各自的机上踏机织绸,他仔细地俯身看了机上织出的绸缎之后,说:“请再带我去别的车间看看!”尚安业有些尴尬地摇头:“就这么两排织房,其余的是些机户,一家一部织机。”“不会吧?”威廉狡黠地笑笑,“历史如此悠久,在我们英国如此有名的尚吉利大机房,决不会就这么几部人工机器,就这么几个工人,你们一定有更大的车间在别处,是担心我学走了你们的技术而不让我看,对吗?”
达志注意到,一丝痛苦极快地在父亲的脸上一闪,他于是苦笑一下说:“威廉先生,因为我们这里战乱不断,机房数次遭兵焚,目前的确只有这么几部织机了。”
“噢?哦。”威廉额上浮出明显的失望,原先的那股亢奋之气陡然间没了,他朝他舅舅摊了摊手,格森的脸上掠过一丝轻蔑,是的,是轻蔑!尽管那轻蔑在格森的脸上只是一掠而过,达志还是发现了,顿时觉得心中一阵刺疼。
随后是参观后院的染房,在见到那些被染成各种艳丽颜色和印上各种图案的丝织物之后,威廉的脸上方重现出亮光。参观完回到前店之后,威廉只提出,想买一点染色染料和印花浆料。尚安业的眉头又意外地一耸,缓缓开口说:“买染印好的丝绸可以,买染料、浆料不行,俺们从来没有出卖染料浆料的先例。”那威廉倒也没有坚持,只笑笑说:“我理解你们的规矩,你们染料、浆料的配方很神奇,应该保密。实话说,丝绸我们已经会织,而且是用的机动织机,产量很高,质量和你们织的不相上下。当然,你们的手工织物还是另有特点,我即使买,少了运回去不赚钱,多了你们又提供不出,只好作罢了。”
接下来,尚家父子开始送客出门,在马车前,威廉回身,热情地抱住尚家父子吻别,尚安业不习惯这种礼节,慌慌得双颊涨红,达志因为与威廉年纪相仿,就也抱紧对方回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这当儿,威廉摇着达志的肩膀说:“记着,我的兄弟,要用机器!要用机动织机,要不然你们的产量和质量都将要大大落后了!”
“他们落后是一定的了!”格森傲慢地接口,尔后转向尚家父子笑笑:“你们有登过峰巅的光荣,现在该我们了!”
尚家父子默望着驰远了的马车,许久没动身子。
晚饭刚吃罢,达志就被父亲喊到了屋里。
“干啥?”
“看看那幅画。”尚安业抬起手向墙上一指。
烛光略略偏斜,一两滴蜡泪从烛顶淌下,烛芯噼啪轻响了一声,火苗随即变高,将挂在墙上的那幅绫裱旧画照得发亮。“达志,看清了没?”尚安业声音低沉地问。“看清了。”达志低声答,双目依旧凝在画上。这是一幅原本藏在衣箱里的旧画,画上画的是明代尚吉利大机房的营业盛况,画的右边,是一节柜台,柜后的货架上,是五彩的绸缎;柜前,站着一个满面笑容的中年人,想是尚家的先辈;柜台外,簇拥着一群中外顾客,能看清的外国人有五个,都是手捧着金银脸露急迫和恳求;画的左角,一群牵驴拉马驮了绸缎的中外顾客正在向画外走。这幅画不知是当时的尚家人专门请画家画的,还是画家有感于尚家买卖之盛自愿画的,反正画上的情景和人们的传说颇是相同。
“可是今天,格森神甫和他的外甥威廉来后,却只想买点染料和浆料!”尚安业朝儿子扭过脸来,“你有啥感想?”
“咱们得努力。”
“努力干啥?”
“提高质量。我们的生丝质量、炼丝技术和染印本领估计他们还比不了,他们如今比我们厉害的,主要是织造本领,他们用的是机器,我们还是手工,手工织不仅慢而且有时难免要有皱疵、毛茸、糙斑,有错经、错纬。因此我觉着咱眼下先用现有织机提高产量,在国内卖出攒一部分钱,尔后也买点机器,我过去跟天祥皮货行去汉口做生意的伙计打听过,他们说那边的机器行卖有一种机动丝织机,说江浙一带,已经有人用那机动丝织机织东西了。”
“这还像个主意,”尚安业点点头,“你已到了当家执事的年纪,尚家的这份家业还能不能兴旺起来,咱机房还能不能让格森和威廉那些外国人看得起,全靠你了,要学会多动脑筋!”
“嗯。”达志应着。可是他就是打不起精神来干活,第二天他到织房里检修织机,把一个梭箱拆下来,却又忘记了把它拆下来的目的,他吃力地想了好久,才记起是爹嘱咐他把这个梭箱拆下来,将它一侧的木帮换换。近来,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坏,常常是事情做到一半,却又突然忘记了原来的目的,需要愣怔许久才能重新记起。他的精神常处于恍惚状态,脑子里总有一团纷乱的东西在晃。
云纬做了通判老爷的三夫人这件事,像一把三叉钉耙,过一阵就要在他心上扒拉一下,疼得他直抓胸口。他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如此深爱的姑娘,竟真的归别人了。后来有几天,因为精神抑郁,他干脆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直希望自己快死。爹不断地提醒他要记住自己的誓言,为尚家的祖业考虑,忘掉云纬,振作起精神吃饭、干活,但他不加理会。直到那天中午爹端来一碗和了砒霜的水在他床前一放,又让人把家里织出的几十匹绸缎都搬来床头堆好,说:“我现在就你一个儿子,既然你想死,那咱们就一块死吧,我先放火点了这些绸缎,再和你娘和你一起喝了这毒药,咱尚家和尚家的丝绸就算在这世上消了踪迹!”说着,抬手就去打火镰点火,达志当时看看白发苍苍的爹双手抖着的模样,又看看娘红肿的眼窝,再看看那些鲜艳无比的绸缎,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