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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曲-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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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天醉轻手轻脚地在房间里走,模仿着窥探的神情,用帐子遮住了半张脸,说:〃一个人,坐在天井里,夜里漆黑,落着大雨,天上雷公,哗啦啦,忽闪亮了,照到这个人背脊,这个人背脊,这个人背脊……〃杭天醉大叫一声,吓得就半昏过去。天上,隐隐约约,又有雷走过。那年夏天,雷雨特别多。
  林藕初在大客厅里给祖宗上香,大厅里寂无一人,祝香受潮,怎么也点不着,林藕初焦虑地叹气:〃作孽啊。〃便觉一双眼睛闪电般亮了过来,一下子把她击中了。茶清站着,离她很远,几乎就在边门上,手里提着一只灯笼。
  〃作孽啊。〃林藕初又说。吴茶清几步上前去点香,手有些抖。林藕初的声音也抖,在昏暗的大厅里嘈嘈切切:〃快,快点,快点点着它……〃
  吴茶清擦了几根洋火,香头冒了一阵潮烟,便又熄了。林藕初看了看茶清,脸色惊变,失声叫道:〃你不是……〃
  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她的嘴便被吴茶清用手一把捂住。
  〃一我是!我不是谁是!6他的目光里,射来了一股逼人之气。
  林藕初用颤抖的手指着那些灵牌,〃我是说,你,你,你不是杭家人,你不能点香……〃
  〃我不是杭家人,我才配点香!〃吴茶清用力一擦,一束火柴红了,香头冒了一阵烟,着了起来,一股香气夹着潮气,扑鼻而来,他们俩屏住了的那口心气,也松吐了出来,混杂在其中了。
  林藕初这才悲从中来,怨忿地对茶清说:〃茶清……,鬼惹着我儿子了,我儿子看见鬼了……〃
  〃我是鬼!〃吴茶清说,声音因为疲倦而发问,〃我是鬼!〃
  〃你不要乱讲。〃林藕初吓了一跳,举着香就给祖宗磕头,〃祖宗啊,保佑我儿子过这一关,家门香火有续,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一阵阴风来,好吹不吹,恰恰就吹倒了杭九斋的灵牌。吴茶清站着站着,便籁籁籁地抖了起来。
  林藕初也跟着籁籁籁抖,那两只扶住香台面的手,指甲长长的,震着了台面,滴滴滴地响,很细微,很吓人。
  天色一下子黑暗下来,仿佛有不解的魂灵要乘虚而入。两颗惴惴的心,一颗沉下去了,一颗浮在上面,昏暗中默默相视着,无言以对。
  然后便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像耳光一样劈在两个人脸上,脸就扭曲着,亮了。
  杭九斋死于水晶阁小莲花床的前夜,先就被一场暴雷暴雨所击中。
  雷雨之前他如因兽一般,已在屋里盘旋良久。他拿不到茶庄的银元,茶清吩咐一个子儿也不给。他偷偷地卖了一些首饰,很快便被鸦片烊光。此刻他倒是又捧着了一只明朝手里留下的铜手炉,嘉兴人张鸣歧的手艺。杭九斋喜欢炉盖刻工的精而不巧,线条重复交叉,端庄古朴,质胜于文,一直舍不得卖掉。如今也顾不着了,揣出去,或许还能卖几个钱。只要能够挨过今日,明日如何他不管。
  林藕初铁石心肠,反锁了房门,自己坐在客房,啪答啪答地在银元上按印子,银元丁丁冬冬,一会儿便集了一堆。
  杭九斋先是求,后是哭,哭了以后,看看毫无反应,便发了怒,一边骂着,一边用手去摇那门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哪里摇得动,一气把换钱的宝贝朝玻璃窗砸了出去,砸得地上一片碎玻璃。
  天上的雷也似是要配合着他,发起威来,轰隆隆一声,哗啦啦一片,像是天窗砸破了玻璃,人间洒了一地的玻璃碴子。
  这玻璃碴子,也是洒到了杭九斋心里头了,又痛楚又难受,他便开始诅咒那不该诅咒的。
  〃我咒你这吃里扒外的臭娘们不得好死,摸着我杭家门里的银子你想一古脑儿都捧给那千刀万剐的长毛!你当我眼睛生在头顶心,看不到你这外来的狐狸精打的什么鬼算盘。唉,我就是要抽,抽大烟,杭家抽败了也败在了自家手里,也比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要强。狐狸精,你开不开门,你要遭报应,我要叫天醉来了,天醉,天醉,儿子,儿子……〃
  林藕初吮当一声开了门,见着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一阵的恶心,哗啦啦扔过去一把银元,回道:〃你儿子儿子叫个死尸!你这种人哪里配生儿子?抽你的大烟去吧,杭家门到你手里,不断子绝孙才叫怪呢!〃
  男人的眼睛刷地亮了,不知是听了女人的话,还是看到女人扔来的银元。
  许多年以来,女人记忆中的最后的活着的丈夫,就是那用长衫兜着银元,水鬼一样走出庭院的背影。
  杭天醉最后看到他的父亲那一夜,正在蒙蒙跳跳欲睡非睡之间,在他的一生中的这个夜晚似乎始终是一场暧昧的梦露。他好像记得父亲捧起了他的脑袋,嘴里翻来覆去说:〃是我的,是我的,是杭家的,是忘忧茶庄的。〃又好像听到另一种声音在喊:〃天杀的,你这天杀的,雷不劈死了你我也要劈死你的。不相信来,来啊,来啊……,,
  杭天醉记得那时他曾睁开过眼睛,可是他始终无法确证这个浑身湿透、手里拿了一把雪亮刀子挥来舞去的在空中乱抓的男人,究竟是不是他的父亲。那男人披头散发、面孔铁青、脚步踉跄,朝他慢慢转过头来,身后一片漆黑。再一片闪亮时,杭天醉看见父亲朝他猛一挥刀,失声惊叫:〃你不是……〃
  杭天醉猛地捂住了被子,接下去,他似乎就沉入了混饨深渊。他再把头探出去时,屋里什么也没有了,静悄悄,漆黑一片,雷声和雨声,统统没有了。
  至于他如何又在滂沦大雨中来到天井,在天井里看见一个穿竹布长衫的背影坐着,一动不动,任电闪雷鸣,他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他却异常清晰地记得闪电时照亮的那个男人的肩膀,还有他的盘在脖子上的头发。正是这个只有背影的男人,挟着黑暗和雷雨,不祥和罪孽,防不胜防地进入了杭天醉的梦境,使他越来越恐惧地模糊地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是谁。他对此却守口如瓶,仿佛藏匿的恐惧里还有自己的一份隐秘,而他对这种恐惧又是无能为力的一般。
  吴茶清于大雷雨滂沦之中,端坐小阁楼。背对着门,面对富外高空时不时被惊雷照亮的狰狞的乌云,它们在天空狂奔乱吼的声音,吴茶清以为只有他能够听得见。在夜深人寂时独对苍天已成了吴茶清的习惯。深夜案几上的那杯黄山毛峰茶,他是从来不喝的,那是他的祭物。世界之大,祭台之小,忍受之漫长,茶清不可告人地被安置在了这个忘忧茶庄的阁楼上。他看见水淋淋的杭九斋进来之时,手里提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心里一阵跳荡,浑身上下就是一阵阵死到临头的轻松了。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看着杭九斋费劲地发着狠,想把刀插在桌子上。那刀却吃不深木头,歪歪斜斜,死皮赖脸地就滑倒在台面上。
  一片的漆黑中闪电诡秘地时隐时亮,杭九斋是一个夜游鬼魂。
  〃吴茶清你不是人,你、你、你是畜生!〃杭九斋气喘吁吁地骂道。
  吴茶清坐着,一动也不动,头微微低着。这样一个引颈受戮的架势,杭九斋一点也没看出来。
  〃我今天便是来杀了你的!〃他威胁地又举起刀,在吴茶清眼前一阵乱晃,〃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吴茶清从心底里叹了口气:〃要杀就快杀吧,哪里有什么话好说的。〃
  杭九斋恍嘟当一下扔了匕首,额角虚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你、你、你给我说清楚,天醉到底是谁的!〃
  吴茶清也站了起来,紧了一紧腰带,问:〃杭老板何故杀我?我又何故认罪?明知故问,又何故耽误了男儿血性?〃
  杭九需愣住了。实际上他从前并不清楚林藕初和吴茶清究竟有什么关系,发展到什么地步。直到现在他也无法接受天醉本不姓杭这个事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拿着一把匕首,究竟是来证实什么的。现在他手里抓了这样一件凶器,杀又杀不下手,放又放不开。看着眼前这个仇人,想恨又恨不起来。半晌,一跺脚:〃滚——〃
  吴茶清从杭九斋手里摘了那刀子过来,说:〃我也不用你亲自动手了,我自己来吧!〃他大吼一声,刀尖就往心尖上送,哪里想到杭九斋一下子魂飞魄散扑隆通跪倒在地,一把抱住吴茶清脚:
  〃茶清,茶清,忘忧茶庄一百多年老牌子,全靠你了!〃
  茶清看看脚底下那男人,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匕首优当扔在桌上。他总算晓得,忘忧茶庄这个单传,是只有他来继香火的原因了。
  半夜里大雨哗啦啦地下,吴茶清恨杭九斋不杀他了:〃九斋,想好了,要杀我还来得及。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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