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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就是别人家的主妇会持家,一点点钱养活一大家人。文革中爸爸是历史加
现行反革命,妈妈被调到公园看大门,每天妈妈扛一把大扫帚,扫地,收门
票。还有一段时间,妈妈每天要扫完屈原纪念馆--这个馆变成红卫楼,里
面陈列的不再是文物字画,而是伟大领袖和小将的图片;妈妈再走到湖的另
一头去扫几层高、楼梯弯弯绕的行吟阁--这个阁当然也改成了红卫、革命
之类的阁。妈妈干这些活都无甚所谓,好象她从来就是这样生活,随大流吧,
既然当时时兴的就是扫大街,扫厕所,扫公园岂不是最愉快的扫地场所。再
后来,妈妈就到了五七连,五七连是什么东西,现在的人要查文革辞典才搞
得明白,妈妈当时就是去干纯粹的体力劳动,在苗圃拔草种树。塞翁失马,
焉知非福,妈妈在这里交了后半生最好的朋友,是不折不扣的劳动妇女,纳
鞋底、种菜,腌干萝卜,无所不会,养家糊口,独立谋生,丈夫死了一个人
拉扯一大群孩子。妈妈于五七连退休,终于还原了她家庭主妇的本色,时值
七十年代之初,妈妈接手做饭,一日三餐,还有纳鞋底,腌胡萝卜,泡白萝
卜。从此上医院看病自由自在,不必看领导脸色。
近十多年,妈妈给我写的信越来越简单,基本上都是平台上的花又开
了几朵,包馄饨里面要放葱,我没有害病,每天看小说等等。我们长大了,
妈妈变成了小孩,大家对妈妈都是瞎三话四,报喜不报忧的。弟妹回到家中,
总是给妈妈带零食,葡萄干、话梅、包装好看的新鲜东西,两个人一起吃。
弟弟的朋友,也都知道帮弟弟担待。弟弟去为公司奔命的时候,他们会来帮
着换煤气,也会开车带老人去散心。他们叫老爷子老太太出去玩啊,老太太
喜不自胜,早早穿上花边衬衣,绣花的毛衣,跟他们出去吃饭。这都是他们
晚年生活中的重大事件,爸爸则不会忘记带上照相机。
妈妈起程
◆三◆
天终于亮了,天气阴冷,车子分头去接亲友,我随车先走。父亲一早
起来,就点了三炷香,对着妈妈遗像拜了三拜,插在香炉里。弟弟的朋友大
余他们昨天就为我们捧来了香炉、线香、烛台等,他们还替我们买来了香皂、
毛巾,毛巾包着香皂,扎成一个方块,这是还敬给前来吊唁、送丧仪的人以
及敬给帮忙办事的人的。他们自己分了工,到了殡仪馆,由婷婷散给那些工
人。
我坐在弟弟的朋友,开餐馆的老板小杜的车上,妈妈最后一次去外面
吃饭,就是在她的“天街食府”,妈妈住院的五十天里,小杜让她的师傅煮
过甲鱼汤、母鸡肚片汤、豆花鱼,一锅一锅地往医院送。我懵懵懂懂地说着
母亲最后的情景,从头一天到这一天,我像祥林嫂一样,把不堪回首的那些
情景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妈妈心里晓不晓得她的情况呢?
妈妈晓得。就在几天前,晚上,半夜里,妈妈总是不睡觉。我把她的
眼睛合拢,她又自己睁开。有一天夜里,妈妈说:我要走了。我说:到哪里
去?妈妈说:我要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我一时谔然,无言以对,起身
到洗手间,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欲哭无泪。我再坐到妈妈身边,说:妈
妈,哪里也不去。倒数第三天,爸爸下午如常来看妈妈。天气进入武汉最冷
的季节,爸爸说:我走不动了啊。明天天气不好,我可能就来不了啊。但是
每天下午爸爸都来了。爸爸摇摇晃晃走到妈妈床前,妈妈说:你带我回去。
医生又来吸痰,吸痰管从鼻子里插下去,妈妈摇头,我万般无奈,只能帮医
生扳着妈妈的头,无法帮妈妈。爸爸看不下去,掩面离去。吸痰管像一个拖
布,在鼻子、咽喉里出出进进,痰是吸出来了,渐渐地也有淡红的粘液出来。
那是鼻咽部的粘膜受了损伤。
我对吸痰这件事是如此矛盾的心情,我打心眼里不希望医生来吸痰,
可是由痰堵带来的呼吸困难非如此无法缓解。何况没有其它任何一种办法来
改善妈妈的处境,医生早有言在先,弄得不好就是人财两空。弟弟说,不惜
一切,也要救妈妈。我说,妈妈还在接受治疗,我们不能抬妈妈回去。回去
就是放弃。单位说,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吧,我们来结帐,退休职工按百
分之九十报销。爸爸说,妈妈的单位好啊。如果是我们教育系统,根本没有
钱。
医生说,上“泰能”吧,最好的消炎药。反正是一锤子买卖了。掰得
过来就掰过来了。护士说,我们现在的目标是争取让你妈过春节。我们看着
最好的“泰能”上来了,那么一小瓶子,再加上防霉菌感染的药,一天照着
上千块的价钱走。最好的消炎药令我恐惧,这意味着再次出现菌群紊乱,妈
妈将不停地拉肚子。
妈妈拉肚子和便秘的时候,是全家最为齐心协力的时候,先帮妈妈翻
身,小史去把斜倚的床摇平,弟妹保着妈妈打吊针的手不被压着,弟弟抱着
妈妈的臀,爸爸在周边指挥,我在床的另一侧蹲着,用手套或手纸接大便。
小史嘴里帮着妈妈用劲,我随时报捷,弟弟显出他马屁精的本色,大声欢呼:
妈妈拉出来了,全世界人民都高兴!与此同时,我们所有人心里都是沮丧的,
这件事做得如此艰难,妈妈的前景在哪里?
妈妈变成了更小的孩子,她有时大叫:我要拉巴巴我要拉尿我要放屁!
叫得护士听到了问我们是不是拉得一塌糊涂?妈妈说要穿裤子,坐痰盂拉。
弟弟把家里的高脚痰盂带来宽她的心,让她放心拉。医生根本不允许我们给
妈妈大翻动,明摆着,妈妈的心功能连床上的活动,如吞一点米糊,咽一口
水都越来越难以耐受了。
在殡仪馆,打开那图书馆卡片箱一般的柜门,我在想,会不会出现奇
迹?妈妈会不会一下子摆脱病痛,从冰冷中复活?又或者,妈妈在冷柜中呆
了一夜,她的面容会不会改变?我旁边弟弟的朋友提醒我,不要自己推担架
车,我还是忍不住拢过去,守在车旁。两位殡仪工中的一位是个中年妇女,
相貌很干练,也很慈和,她说,您放心,我们来。她从口袋里掏出香水,在
包裹妈妈身上洒。然后她把昨天护士长打的纱布结解开,妈妈的脸露出来,
和昨天一样安祥,只是两颊好象塌陷了一点。女工师傅又拿出粉饼、眉笔,
三下两下在妈妈脸上涂了涂,现在,妈妈看上去好象脸上有了一些红润。女
师傅穿着白大褂,活儿干得很让人踏实。按我说的,她把我带去的棉帽子给
妈妈戴上,外面再裹上了美丽的丝绸围巾,又用织锦缎的龙凤被面换下了妈
妈头天盖的绣花布被面。我看见地下扔了一堆半新不旧的被面,大约都是这
日换下来的。根据我头一天在这个房间的黑板上看到的记载,这日里火化的
有无名尸两具,有小孩年仅八岁,妈妈是这日里最高寿者,七十九岁,按中
国虚岁,是进八十了。
我们随着师傅到了我们包下的灵堂,这是最大的一间。亲友们把一只
只花篮摆在妈妈遗像下,车子陆续到来,花圈也都抬进来了。我们单位的研
究室主任、系主任这天早上都打了电话来,让我代送花圈,我买了插鲜花的
花篮,捧着,在妈妈遗体前留影。爸爸被扶来,弟妹们、姐姐一家三代都来
了,妈妈的表弟表妹们,弟妹的爸妈,我先生家的长姐,爸爸单位的老师都
来了,来的最多的是弟弟的同事朋友。哀乐响起,他们陆续过来,给妈妈鞠
躬。在妈妈的脚头,有人放了一大捧白色的菊花和马蹄莲。新发事先问我:
妈妈的手里捏了小桃酥没有?我说:没有。要吗?新发说:要的,老人捏在
手里打狗子的。我赶紧让婆家大姐去买,大姐买不到小桃稣,买了一袋面包。
我拆了面包,掰成小块,塞进妈妈手里。后来,在封棺之前,新发在妈妈的
头下塞进了一叠钱纸。他说,他看到我们都没准备这些,就做了。
我只有谢他,爸爸伤心,我没法和他商量,许多老规矩礼性,我并不
知道,一旦知道,我都愿意为妈妈做的。
遗体告别仪式之后,弟妹遵嘱扶爸爸,和其他的老师、长辈先行离开。
我们开始最惨痛的路程。妈妈的担架被什么人,可能是殡仪工飞快地推走,
我们一大群晚辈在后面追。是在一间开阔的大堂,一堵目光无法穿越的墙下,
殡仪工把妈妈从担架上抬下,抬进一个透明匣子里,然后他们用透明的胶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