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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梅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垂下。
“评梅,”高君宇的话是诚恳的,他的神情是诚恳的,他的心也是诚恳的,“你老是蹲在这儿,你就不怕我因为你太累而心疼?也许,你我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很多了,在我还能同你说话的时候,你还是同我谈谈吧!”
评梅听了他的话,心头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冷丁抬起头,看着他。
“朋友,”君宇绝不想使评梅难过,不想使她为难,“评梅,我觉得我是痛苦中的幸运儿,虽然我不曾获得什么,但是这间小小的病房,我永远留恋它。因为这里,有我的血,有你的泪!仅仅这几幕人间悲剧,已经足够我自豪的了。我知道,我不该在这人间的情爱上,还奢望上帝所不允许我的。从此,我知道我该仟悔,该祈祷了!”
评梅用一双怔怔的眼神,又望望他,心中不觉有些傲意,也有些快意了。她站起来,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仍旧沉默着。
高君宇用胳膊肘碰了碰她,说:
“朋友,听我说,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
评梅抬头望着他:梦?什么梦?……
……
外面,大雪纷纷扬扬。
屋里,白炉子里的炭火依旧很旺实,烤得满屋子暖烘烘的。灯光虽然已经疲惫地眨着眼,可是评梅仍旧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拿起放在腿上的红皮日记本,那上面,记着高君宇向她叙说的那个梦。——
……我坐在靠近他病床的椅子上,静静地听着他
那抑扬如音乐般的声音,——
昨夜十二点,看护给我打了一针之后,我才可勉
强睡着。
我梦见青翠如一幅绿缎横披的流水,似乎是月夜。
皎月高悬在蔚蓝的天空,映照着这翠玉碧澄的流水。那
边一带垂柳,柳卞系着一只小船,船上没有人,风吹
着水面时,船独自在摆动。
我是踟躇在这柳林里的旅客,不知道这是什么地
方。我走到系船的地方,把船解开,正要踏下船板时,
忽然听到柳林里有唤我的声音!我怔怔的听了半天,依
旧把船系好,转过了柳林,缘着声音去寻。愈走近了,
那唤我的声音愈低愈哀惨。我停止在一棵树下,那细
微的声音几乎要听不见。后来我振作勇气,又向前走
了几步,那声音似乎就在这棵树上。
评梅,你猜那是什么声音?你猜那唤我的声音是
谁?你一定猜不到,那树上发出可怜的声音叫我的,就
是你!不知谁把你缚在树上,当我听出是你的声音时,
我像一头猛兽一般扑过去,由树上把你解下来,你睁
着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我,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觉着难
过,我的泪禁不住滴在体的腮上了。
这时候,我看见你惨白的脸,被月儿照着像个雕
刻的石像,你伏在我的怀里,低低在问我:
“君宇,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呢?”
我没有说什么,我扶着你回到系船的那棵树下,不
知怎么,刹那间我们泛着这叶似的船儿,漂游在这万
顷茫然的碧波之上,月光照得如同白昼。渐渐地,看
不见那一片柳林,看不见四周的绿岸。远远地似乎有
一个塔,走近时,原来不是灯塔,是个翠碧如琉璃的
宝塔,你惊呼着指那宝塔说:
“君宇,你看那是什么?”
正在这时,忽然狂风卷来,水面上涌来如山的波
涛,浪花涌进船来,一翻身我们已经到了船底,波涛
卷着我们浮沉在那琉璃宝塔旁去了。……
我醒来时,心还在跳,月亮正射在我身上,弟弟
在他床上似乎梦呓。我觉得浑身发冷,便把椅子上的
一条毛毯加在身上。我想着这个梦,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听完这个梦,伏在病床边,哭了。君宇握着我
的手,叹口气,重新倒在床上。
唉,君宇呀,君宇!我不幸有吴天放使我伤心的
遭际,奈何你偏以一腔心血来溅我裙前?……哦!人
生难道真的是为苦痛而生吗?
白炉子里的炭火,已经快燃尽了。最后的几点光亮,已经显得很微弱了。如同一个寿命将尽的老人,喘着最后几口气,只等着喘完这几口气,便闭上眼,离开这个世界,去寻那逍遥自在的黄泉路。
评梅慢慢合上了她的日记本。
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仍旧在无声无息中,不慌不忙地下着。灰色的古城,变成了一座偌大的银白色的宫殿。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雪停了。天晴了。出太阳了。
1925年1月5号,星期一。
石评梅和高君字,雪后游陶然亭。
从1916年,高君宇考入北京大学英语系,将近十年来,陶然亭是他经常来的地方,秘密集会,商讨国是,革命活动,讨论中国的前途和建立共产党,等等。陶然亭的每一处,都留下过他的足迹。这里,对他有特殊的意义,特殊的感情。近几年,这里又是他和石评梅常常散步谈心的地方。陶然亭,同样留下过高石俩人双双的足迹,留下过他们心灵撞击的感情火花,留下过他们窃窃絮语的情话,留下过他们缱绻眷恋的情意,也留下过评梅无数珍贵的泪珠!
君宇刚出院不久,评梅想陪他去陶然亭散步。这天下午,评梅做完了校中的事情,回到石头胡同13号家里,换件衣裳,收拾收拾准备好的东西,提着手提包刚要出门会高君宇,突然一阵敲门声。
唉?和高君宇约好的在宣武门会齐,他怎么来了?
一阵激情涌上心头:
“谁?”
她一边问,一边快步往外屋奔去。
她还没有开门,她还没有走到门口,风门被推开,吴天放一步跨进来:
“我!”
仿佛一盆冷水浇到了评梅那颗沸腾的心上,立时,一种悲愤的情绪布在了她的脸上。她转过身,慢慢走回里屋,走到窗前,背朝着吴天放:
“你干吗还来?我说过,今生今世不想再见到你!”
吴天放十分真诚地说:
“可我非常想见你。评梅,我从来没有忘记你。”
评梅无可奈何:
“天放,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对我的纠缠?”
“到我死的时候!”吴天放似乎十分虔诚地说,“评梅,我始终是爱你的。至于她,只是我的妻子,不是爱人;只有你,才是我爱的。”
“你以为所有的爱,都是高尚的吗?”
“你以为我卑微?”
“谁高尚,谁卑微,我分得出。”她拿起围巾准备要走。
吴天放悲哀而感到委屈:
“要去会高君宇吗?”
评梅并无恶意:
“你还是那么聪明。”
现在临到吴天放无可奈何了,他起身走到门口。回过身,诚恳地说:
“梅,我希望你不要做他的殉葬品!我为你担心!”
“不必!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吴天放叹口气:
“一方面我是恭贺你们的成功;一方面我很伤心,所以你一天不嫁,我一天就有安慰。”
说完,吴天放凝视了石评梅一会儿,扭头走了。
评梅倚在门框楞了半天神儿。吴天放的出现,使评梅回肠九转,苦痛万状。他在评梅与君字的感情之间打进一个楔子,评梅无力把它拔掉!成了她终生的悔恨!
她不能满足君宇所期望的,她只能在感情上使他感到安怡。
高君宇在宣武门洞口,徘徊,盼望。看见评梅走过来,赶忙迎过去,瞅瞅评梅的异样神色,关切地问:
“怎么了?”
评梅凄然一笑:
“没事。”
“干吗脸色这么难看?”
“是吗?”评梅立刻换成一副神采焕发的笑脸,“朋友,陶然亭已经张开双臂,等待欢迎它久别的故人!”
高君字会心地微笑着,朝她点点头。
她拉起君字的手:
“走,君宇,我陪你去陶然亭散步。”
两个人穿过三门阁,来到陶然亭畔的小桥北面。那里有个卖冰糖葫芦的。评梅笑着对君宇说:
“宇哥,你还不买串儿冰糖葫芦,打打小妹的馋虫?”
君宇瞅着评梅雪后那张白里透着红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