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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很慢,话语中流露着淡淡的伤感,这一段往事对他来说显然并不是美好的回忆。而身处这个遥远故事中的我则已经完全不曾记得那一切。
只是,她还说……
心中一紧,我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魅,你爱的究竟是谁?”
话出口,已经有些十分的后悔了。在襄宫的那个夜晚,魅在我身下婉转承欢,神色迷离。他为我挡下刺客的剑刃,若不是刘都及时赶到救了他,也许当时他就鲜血流尽而亡。他昏迷了很久,醒来之后第一句话却是呼唤我,他说:“碎羽,你没事就太好了。”
襄宫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心渐渐被镜魅罗毫不掩饰的柔情所感动,不由自主的爱恋着他,为他迟迟不愈的伤担忧,为他虚弱的身体心痛,为他发间的灰白之色难过。
而我现在,却竟然因为碎镜中陌生女子的一句话,怀疑他的爱。
但是,那女子的话触动了我心中的不安。
对我来说,镜魅罗的爱情来得太过突然,在我还来不及酝酿情绪之前,已经理所当然的在我面前奉上,我太轻易就得到了爱,反而忍不住害怕这不过是一个美梦,天一亮便会醒,而梦境却如一缕轻烟在晨光中消散。
即使镜魅罗从不吝啬于表达他对我的情感,然则他的视线却总是很遥远,从来也没有停留在我身上。这才是令我不安的真正根源。
“我爱的……当然是你。”镜魅罗的语气却十分肯定。
究竟是不是真的?
“她说……镜魅罗爱的是嘉树,碎羽只是嘉树的替代罢了。”
身边,镜魅罗的呼吸募然凝住,寂静的夜里,仿佛只能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声。
“魅!”我一下子坐起来,在暗中对着镜魅罗的方向伸出手,用力抓住了他的肩膀,“魅,我只是嘉树的替代?”
似是触痛了他的伤口,镜魅罗闷咳了数声,身体微微的抽搐,碎镜忽然再次亮起,借着微弱的光,我看见镜魅罗睁大双眼,失神的目光投向帐顶。他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伤心神情,薄薄的唇微微颤抖。
“碎羽……”他的声音破碎如呻吟,低低的回荡在室内,“即使你已经忘记了一切,也不愿意原谅我吗?”
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
“她说的是真的?”我沉声问。
“碎羽,你是碎羽,你从来都不是嘉树的替代……”
他试图起身,却被我更用力的压住。
“什么也别说了。”
我俯身吻住了他,他的唇冰冷甜蜜,却让我觉得心痛。即使他不愿承认这残酷的事实,然则他的目光从未落在我身上,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他的视线是透过我看向那个已经死去的嘉树。
嘉树,镜魅罗爱的是他的弟弟嘉树!
心里,说不出的绝望渐渐蔓延。
这一夜,我几乎彻夜未眠,犹如一个溺水之人,紧紧攀住镜魅罗,仿佛唯有如此,才觉得镜魅罗的爱是有一分真实的。
天亮的早,晨光透过帐壁照在内里,看见镜魅罗闭着眼沉沉的睡。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双唇亦无血色,眉宇间微微皱起,仿佛隐忍着苦楚。
肩上,那一道刺客留下的伤呈现出淡白色狭长一道,此时隐隐的泛着些红。
而他左胸前的旧伤从未愈合。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这一道伤又究竟是如何得来?
“王上。”
帐外传来近侍的低唤声,我收摄心神,从床上坐起,戴起面具,赤着脚踏在地上,待仔细的放下床幔,不让镜魅罗受到丝毫的打扰,才允许近侍和侍女进来,为我更衣。
此时天光尚早,空气温暖湿润,站在营中,透过薄薄的雾霭,便看见近在眼前的桑山,远远的,可以听见陵江的水声。
隔着陵江,对面便是陵城,只消攻下陵城,平灭东楚便指日可待。
只是那陵城,却并不那么容易攻下。陵城建在桑山峡谷关口,城前便是滔滔陵江,陵江岸到城墙下,不过数百丈距离,阵势不易排开。而那城墙高且坚固,便是无这地利之险,也并不容易攻破。
兵法上来说,攻打这般易受难攻的城,上策是层层包围,断其水粮,不日便城门自开。
然则陵城之后,是楚的千里平原,供给无忧。围城之法难以施行。
众将商议,若要破陵城,还是唯有以大军正面强攻一途。只是这样的战法,羽军不免损伤极大。
带领主将出了大营,隔着陵江看见陵城城墙上隐约的人影。
陵江对岸,已经在前日被我羽国大军强占,经过一日的收拾,仍然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道。陵城守将吃了败仗,不敢再轻举妄动,昨日起便闭门不出,再不愿意出城与我军交战。
若我是陵城守将,也会这般做。
陵江之上,停着从南溟调来的水师,船与船之间,已经搭起浮桥,是为了大军往来便利。
沿着浮桥渡江,到江这一边近看陵城,更觉得陵城城墙高耸,难以攻打。
看见城墙上楚军帅旗随风飘扬,旗下人影绰绰,心中一动,召来传令官低声吩咐。传令官领了命令,骑着马一路奔到近城处,扬声高喊。
他天生嗓音响亮,常人难及,这般阵前喊话,最合适不过。
只听见他对着城上高声喊:“我羽国百万大军兵临城下,若是速速开城投降,可饶不死。若是负隅顽抗,他日城破,便是屠城之日。”
这几句话诱降连带威吓,是为了动摇城内军心,我既不指望因为这两句话楚将便将城门打开,也不可能做出屠城这般暴虐之事,便是百万大军,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羽军的实际数目只有四十多万,加上船工军奴杂役随从也不过六十万。
谁知道那楚将却是极硬气之人,回复我传令官的是自城墙上射下的弓箭以及嘲笑之声,隔的远了,言辞听不真切,但那些话语多半可以想见。
传令官臂上中箭,却不显慌张,慢慢退回。
诸将纷纷请战,我看了看时辰,正当辰巳相交之时,于是按着前日商议的计划指挥诸路人马开战,战车云梯步兵骑兵分路推进,不过片刻,战场上便喊杀一片。
这修罗一般的战场,生平看了无数回,竟然已经麻木。
只是忽然觉得有些迷茫起来,我这般征战四方,一统天下,为的是什么?
便是楚被我平灭了,又如何?
只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试想他日,我坐在帝座上,受四方朝拜,如木偶一般,着实无味。
未得到碎镜前,我的人生无喜无悲,无求无欲。我继位羽王,是因为刘都说我天生无心冷情,乃是绝佳的帝王人选。我四处征战,战北溟,平南溟,亡西襄,也不过是因为刘都说我可以一统天下,所以我便这么做了。只是后来我得到了碎镜,渐渐生出了常人所有的情感,这原本做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变渐渐觉得有些乏味了。
若说起来,北溟皇室无能、南溟经年内乱、西襄贫瘠孱弱、东楚帝王暴虐……这几大国及许多小国连年战乱不止,若是有人能一统诸国,则天下苍生便可尽享平和,安居乐业。这大业由我来完成,必然千古流芳。
然则,真正深究起来,那些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到头来也不过就是史书上的一纸文章,还不如一个镜魅罗来得真实。
至少我知道,无论镜魅罗是否把我当作嘉树的替代,起码他没有只视我为那个戴着面具的羽帝。
神思恍惚间,忽然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淡淡的松烟香气竟冲淡了战场上的血腥气。我下意识回过头,恰看见镜魅罗正走近我。他的脚步很轻,我完全不曾听到。
近午的日光投在镜魅罗脸上,照出苍白到几乎有些透明的肤色,他的眼却是漆黑如墨。他穿着一件淡紫的礼衣,江上的风吹起他整齐束在脑后的发,却让我发现他用了一根黄|色的发带,显得有些突兀。
不由忍不住伸手扯下他的发带,镜魅罗因为我的这个动作有些愕然,怔愣着站在那里。
我握着他的手,把他拉近身边,在他耳畔低声的说:“怎么龙吉又偷懒了?”
镜魅罗似乎从不在意自己的衣着。他从前所有的衣服都是黑色,那色彩太沉闷,令他看起来死气沉沉,我命人做了许多套衣服,却觉得月白色和淡紫色最适合他。平日里,若是侍从服侍他更衣,便都用与礼衣同色的发带束发。但有时他自己穿衣,却往往用了与衣服毫不相称的发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