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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的话。爹发话了,不轻不重的一句,虎子就朝死里办。死一般沉寂的气氛让郭建辉头皮发麻,讲得也有点乱,他反复地强调着:“乡长说了,一定要把图纸给麻三叔他老人家讲透罗、讲细罗,连茅厕里的每只蛆都要讲到哦。”他想弄出点轻松劲儿。
第36节:目光交错(4)
“嗯。”麻三叔说。
村 民 梅 子 孝
大年初一,全村同姓的男丁,不论长幼,各将指头刺破,滴一颗鲜血于碗中,众血汇聚会,将碗置于村中祠堂香案之上。历年风干的血块,成为祠中最重要的遗存。
————瘫子村风习之一
如果你走在雨中,你只会被淋透。但如果你站在雨之外的屋檐下,你就会看见许多细节,看见雨点一个追逐着一个地坠落下来。一场悲剧总有着永不枯竭的细节。可以永无休止地观看下去。哪怕剧中的人早成了骷髅粪土。我现在正是站在瘫子村屋檐底下的一个局外人。我本可以远远地观看这些细节,不受一滴雨点的袭击。但我渴望走进眼前的这场雨中,我渐渐地感觉到王清举搬村造镇的计划会成为雨中的一滩泥泞,我愿意我的脚与别人一起深深地凹陷下去。
镇里很快就作出决定了:要不厌其烦地对瘫子村291户进行登门入室的劝说,只要有超过半数,哪怕只比半数多出一人的村民改投赞成票了,就坚决履行民主的程序,决不迁就少数人的陋识短见。由于镇里人手不足,也由于我供职于著名学府的身份和与村民业已达成的融洽气氛,乡长王清举破例请我这个过路客帮忙,给我安排了三户村民,并反复强调这几个并非难缠户。289户都已分解到做劝说工作的人头,只有两户悬着,一户是麻三叔,另一户是七十多岁的落草名艺人七姑与腊八。王清举高瞻远瞩地说,这两户已被他深藏在锦囊妙计中。我想问个究竟,他笑笑道,锦囊远未到拆封之时。
我自知素不擅辩,有些怯阵,便邀了郭建辉同行。我对郭秘书敏锐抓住任何小缝隙的应变能力深信不疑,他安慰我道,虽然他头顶个几个钉子户,但会随时赶过去增援我。估计村民们白天活重,我便约了郭秘书在掌灯时分来村里。他来得早,我们窝在腊八的炕上天南海北地瞎聊,他打着哈哈地说:你来得不凑巧哟,如果在六月间来就暴添口福了,那时瘫子村夜夜都摆着百鸡宴呢,田沟子里都透着炖鸡的香气呀。嘴馋的人一进村,骨头都酥掉了,乡里干部有脑子,专挑那个节骨眼来村里检查工作。
我说:这也是一种风俗么?郭秘书说,淮河的灾汛素来称作“七下八上”,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是洪灾密集期,头天夜里好端端的满天星斗,凉风习习的,让你头一碰枕头,就能睡个死沉死沉的“阎王觉”。可一夜睡过,说不准就没头没脑的大水已毁了龙王庙,就有人眼皮子没揉松就被淹死了,村民精着呢,一般赶在六月份把育肥了一年的禽畜,鸡呀、猪啊的,都宰了下酒,免得鸡汤没炖香,灾难就扑进门了。正阳关一带把这个叫作“打牙祭”。平日里灰土土脸的瘫子村人这一段都养了个红滋滋的腰壮,小伙儿赶在这一阵子去女家提亲,让女方父母落了个锅盈钵满的好想头。
我们又抽着烟在村口瞎转悠,感觉村民们晚饭该撤碗了,就赶紧跨进了第一户,村民梅二锅子家。郭秘书敛起一路的笑脸进了另一户。
门是敞着的,一踏上门坎,我的头皮就开始发硬,一些词儿已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倒腾了几十遍了。我问:“二锅哥在屋吗?”
屋内有一股子汗臭夹杂着腌酸菜或是木质发霉的刺鼻气息,这股怪味一下子扑进我的鼻中。我本能地想,那六月炖母鸡的浓香也未必能盖过这种气味吧。
“在呀在呀,是陈干部吧?”后来我才知道了一个习惯,这一带村民把城市来的人无一例外地唤作“干部”。
他其实是从我身边的暗处猛地站起来的,唬了我一跳。一盏忽闪忽闪的豆油灯只照亮了巴掌大的一块油污桌面。我侧过头看他时,这个满脸短胡碴的四十多岁的汉子,却眼神躲闪地低了低头:“在等你呢陈干部,知道你是省城来的呢。虎子早来招呼过了。”他说完就兀自在原来的长凳上坐下来。
第37节:目光交错(5)
我说:“二锅哥,那就好,我本就不是吃乡里饭的,其实就是来跟你唠唠家常”。
我坐了长凳的另一端。在我后来的多次回忆中,总觉得那天的情景有些怪异,西装革履的我和穿肮脏羊皮袄、腰间系根麻绳子的二锅,坐在一条吱吱呀呀响着的长凳的两端,两个多少都有点木讷的男人,多数时刻是在欲语无措地发呆,冷不丁又在昏暗油灯下冒出一句。隔着回忆的悲悯雾气往回看,这两个人,两个陌生者,倒仿佛是都市街心花园的一个怪诞雕塑。空心的。雕塑旁的交谈不能等同于雕塑的交谈。你眼见的泡沫也不等同于泡沫自身。呵呵,呵呵。
我说:“二锅,我也不算瘫子村的外人,我是梅红的熟人呢。”他侧脸看了我一眼。我说你得给我掏掏心窝子,为啥村里人都不愿撤到大堤后面去,我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通哦,明摆着的好事,咋都躲着呢?我真是纳闷得慌。
他并不搭话,只是叹口气说:“小红妹子挺出息呢”。过了半晌,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倒了一杯水给我,说,咱瘫子头的水就是甜,我每次赶集时都喝不惯镇上的水,喝过就泻,涩。
我说:“二锅,你憋不出个说法,我是没法子回去交差的”。
二锅这才转头正面迎着脸说:“其实咱也不是个憨子,咱有一肚子的苦话,就怕你不中听。你要不嫌脏,就到里屋来瞅瞅。今天为等你来叙叙话,我把娘门闺女全撵走了呢”。
二锅捧着油灯带我入了他的里屋,他指着一张宽大的旧床,说:“你瞧瞧这张床!”。
虽然已是饱受了烟熏火燎般的陈旧破败,但这张床原有的精美仍没法子遮蔽住。床架子异常宽大,床盖的四角分别刻着春燕、夏荷、秋雁和冬梅四种图案。我举着油灯,凑近了细致地看,这显然不是一般匠人的刀功,刻法流畅,线条鲜活,木质挺硬,像是花梨木一类。床头的部位嵌着一块一尺多长的石块,一摸则冰透指骨,原来是块凉脑的石膏。床身有多处裂痕和被撞击的窝点。这张床有一种盖不住的奢侈劲头,摆在黄泥垒就的墙壁间,倒如同一个穿着破袄的书生坐在一群穿着破袄的乞丐中间,给人一种貌合神离的感觉。或者像一只体衰牙脱的公狗,站在一群泥塑的假狗中间。我是说,有灵魂的东西总是奢侈的。
见我一脸的诧异,二锅便说:“瞧出了啥名堂了呗?我不是请你看床座子,是请你瞅瞅这四个床脚”。我连忙端着油灯往下瞧,原来四个床脚牢牢嵌入在四根入地的石柱子中,榫头卡着石柱的深槽里,我用力去撼了撼,床却不动分毫。
二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爹在世时常讲,清咸丰头年曾祖在这张床上生下我祖父。祖父也在这张床上生下我爹。爹在这张床上生下我。我也在这张床上生下我的儿子。我是个粗人,可我也清楚这是咱梅家的血脉、梅家的魂啊。算命先生讲了,那一天要是这张床毁了,我家的魂魄也就断了。我祖父时挖地埋下这四根石柱拴住了床脚,我算来算去,七十多场大洪水过去了,墙倒屋塌了五十多次,可这张床可以说是纹丝没动哦。现在乡里搞什么规划要搬村子,你想想我会砸掉这四根柱子把床移走?呸,除非我死了。”
我站在这张床边,久久缓不过神来。直到二锅端着另一盏油灯进来,我才发现我心中的灯早就油尽而灭了。
多年后,我在桐城县跟我母亲聊起梅二锅子家的床时,母亲说,我们陈家也曾有一张差不多版式的木床,紫檀的,传承了七、八代,曾国藩率湘军与太平天国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