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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开了他的注视,他颤抖的手松了一下,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掉在了地上……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他难过地看到有好几粒糖果刚好掉在被熏得黑不溜秋的砂壶旁边。我知道他是恼火的,恼火他自己心中哪来的这么多烦乱,也恼火我的矫揉造作。“你为什么要言不由衷呢?你没必要言不由衷嘛。”在此之前,我的确是言不由衷的,但让江老师捅破之后,我反倒赌起气来。我噘着嘴,眼睛也耷拉了。江老师纳闷地问:“你生的什么气呀!”他气哼哼地蹲下来,我几乎是和他同时蹲下来捡糖果的,但他的目光还是抬起来,充满了埋怨和灰心,充满了无奈和沮丧,以至他尖瘦的膝盖不怀好意地猛地撞到了我的膝盖,险些把我撞个四脚朝天。
当他把捡拾起来的一颗糖果放在我手心时,我们彼此祈求对方的目光急迫地又撞在了一起。我又臊,又心酸,我说谢谢两个字时,眼泪刷地就流了出来,他扯住我,在我的口袋里塞满了糖果,他动作急遽得令人瞠目,“好了,好,”一股强烈的为难之情让我的声音发飘发虚,“谢谢,谢谢,”我的嘴嗫嚅着,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我夺门而去的瞬间,听到江老师哀告的声音:“等等!你等等呀!”
……我双手紧紧按住上衣的两个口袋,一口气跑上了城墙。当我从操场西侧的小径飞奔时,觉得刚刚穿过的林荫道有一侧的树全都轰然倒下,我急煞住步,不放心地又回去瞅了一眼,真是幻觉。再等我浑身燥热,跑上城墙,背靠雉堞喘气时,我的太阳穴咚咚、咚咚跳个不停,一片类似伤逝的西云有了深浅不一的条纹,不规则地还有一缕缕金丝夹在云衣的襞褶里,西云滑落之间充满了摄人魂魄的魅力。
小程老师和杨美人也在城墙上散步,猛然间撞上了。小程老师说:“哎,小侉子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天下午做慢车回来的。”我说。小程老师上下打量我,说:“你变了。”我说:“你才变了呢,瞧你眼睛上画了两个大白圈,熊猫照片的底片就是你这样的效果。”哈哈哈,小程老师说:“整个假期他都在游泳池里泡着,不戴水镜容易得睫膜炎。”“真羡慕你能游泳。”“你会游泳?”小程老师问。“青岛和大连的鲨鱼网我九岁时就敢翻过去游了,我在桑干河还游过呢。”“你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发高烧照样说胡话,”小程老师肯定想起了我说跳远跳八米的事,他说时,还和杨美人碰了一下眼神。
置身在月光初升的光芒里,我说:“明天一块游,地点你选。”小程老师说:“看能不能再召集点人,如果想游痛快就到大白登湖,或再远一点儿的桑干河,如果先热身,学校的小湖少说也有两个足球场大,比划比划不成问题。”“在小湖游,在小湖游,”杨美人插话:“人家想看看嘛,”杨美人发嗲地还拧了拧腰肢。“明天下午五点小湖边见!”小程老师好看的菱角嘴朝我粲然一笑,神情中有着你可别让我失望的祈求。我突然想起来似的,忙把兜里的糖抓出来塞到小程老师手上,第一把,第二把,抓到第三把时,杨美人的脸色就绿了。“哎……哎可以了……谢谢……谢谢……”小程老师忙不迭点头称谢时,杨美人甩手走了。
小程老师急着对我表白:“她家出事了,找……找我商量……”小程老师沿着城墙急匆匆走了。
我的兜里还有糖,心里疏疏密密长疯了的羊胡草……
于是,我的目光穿过疏疏密密的树梢儿,没精打采地来到了犹如一块巨大的浮冰的小湖,小湖波浪如凝,湖边的树枝潮湿,羊毛线般柔软,似乎有蓝汪汪飘渺的雾气在小湖周遭的林子里若睡若醒,络绎迁延,渐渐,初露圭角,月光下,一个泻银溢金的华盖傀奇形成……偶尔,鱼儿蹿跃,水面刺破,漾起一牙接一牙细密的涟漪,再等月光深入到涟漪之中,折射出碎冰糖似的闪光时,远远望去,小湖犹如一面凸起的银镜。
小湖有大鱼么?我在想。
离开北京的前一天,尹小虎来送我,她从西单菜市场买来一条大鳗,一条生鱼,说塞翁失马我失眼,方知道我母亲的鳗面好吃到什么地步。广东人以为鳗、生鱼都是生肌祛毒化瘀益阴的大补,我母亲将大鳗一条蒸烂,拆肉去骨,和入面中,入生鱼汤,鸡蛋清揉之,擀成面皮,小刀划成细条,再入鸡汁、火腿汁、蘑菇汁滚,添一两朵香蕈、香葱,稍洒一点白胡椒粉,勾得鳗面鲜美无比。尹小虎住院期间,我母亲拎一嵌丝粉彩汤盆日日送去,尹小虎吃得耳朵动个悠悠,就记在了心底。我做的鳗面虽得母亲真传,但尹小虎说奇腥,我就往她碗里倒醋,醋倒猛了,我又往她碗里搁了两勺木棉肉松,两勺肉末炒雪里蕻,搞得鳗面比中药还难吃,尹小虎先说可惜你母亲不在……还说此乃屠龙之技,家厨难学。接着讨要原料费,跑腿费,时间耽搁费,口腔运动消耗费,心情破坏损失费,肠胃沮丧费总计一百元,我说:“你看着哪样好,拿吧。”尹小虎指着我家百宝格最顶格的一件矾红彩描金绘有斯大林着大元帅服像的大盘说:“我想要这个,”又指着晚报对开大的一幅何香凝女士画的一只上山虎说:“这件白饶了吧。”我说这上面写着送我母亲的,我总为她做主,心里发毛。尹小虎说:“男人要做上山虎,女人要做下山虎,难道你妈想当男人吗?”我摇摇头。尹小虎又说:“要不你把你屁股底下坐的老凳子也给我吧。”我说这可是明代黄花梨荷叶面香几,我家有一对,给你就拆单了,我说是说,见不得尹小虎用一只眼瞪着我坚持,挥挥手让她将一对全拿去了。尹小虎临出门时说:“小丫,这辈子我就指望你了,”我说:“我会借银行、金库和芝麻开门给你,甚至连华盛顿的美利坚合众国国家造币工厂也不是不能考虑。”
在喜城,人们对新鲜事物口口相传经久不忘,譬如1941年9月15日到11月7日,小日本鬼子水野清一、小野胜年、日比野丈夫在日军驻喜城参事官的配合下,发掘了古城村东的汉墓群,拿走了铜博山炉、铜印、铜镜和带钩等人们就念叨了几十年,但说的更多的是随行的两位日本女人脱成光屁溜在白登河和日本男人一块裸泳的色情场面,好像全喜城上至八旬耄耋老人,下至乳牙不全的黄口孺儿都莅临现场,看了个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事实上,光天化日之下,女人光着个大白腚谁能见着呢?所以,我要和小程老师游泳的消息马上被杨美人传播出去当是后话,惹出怎样的风波更是后话的后话。
且说我沿着包砖护壁的台阶朝下走时,不小心戗了一步,脑袋差点杵到石阶上,幸亏迎面走来的韦荷马拽了我一把,于是,我把兜里剩下的几块糖都给了他。
新学期的第一堂课是江远澜的数学课。上课铃声响过,江老师没来。初始,同学们叽叽喳喳,片刻,目光攻击目光,神情围剿神情,寻找罪魁祸首。历来跟着感觉走的我掀开反斗的桌面,再打开铅笔盒,发现除了两张压得漂漂亮亮的玻璃糖纸之外,还有一件折成
形的纸条,打开,一段话展现在我眼前:
无疑,在几何中,点、线、平面和其它表面的概念是作为起点的。
无疑,数学当之无愧地处于人类智能的中心领域,而作为数学人的我却一直被关在人生之门的外面,这对数学人来说是残酷的和谐,对人来说是一种对数学的侮辱。
昨日黄昏乃至追溯到年初早春你踩我的围巾……让隐含在我生命中感情胚芽有了生长的可能,我把它当做我生命的起点,至此,我明白了弗雷格所说的算术动摇了,并且仍在动摇的话语是何等精彩的表述。
江老师的纸条一下子就把我给弄傻了。很认真地又看了几遍,再吧唧吧唧内容,我像被雷击了似的。补课本身犹如盛在盘子里的冻牡蛎,现在开始要散发出新鲜强烈的海腥味了。我不甘心,我甚至虚妄地问康德一弗雷格是谁?谁知道弗雷格是谁?弗雷格是你娘的大脚丫!康德一和我关系紧张到这个程度让我很吃惊,不就是请他和魏丰燕调换了一下座位吗,不就是请他打扫完尿臊味浓呼呼的炕灶坑没给他一盒恒大吗,嘁,德性!我转过身,面向南窗,突然,我怔住了——杨美人用拿奖状的姿势拿着一张“号外”。
号外!号外!唐小丫要和鸭子凫水比赛。
比赛!比赛!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