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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噼啪啪的枪声响成一片。清脆的枪声中,狂奔的牛群像中了魔法一样,一眨眼,齐刷刷地滚倒在地上。牛群互相叠压、撞击、翻滚,角上的短刀不是折断在路面的石头上,就是刺进了同伴的身体,更有些牛四脚朝天地窝断了脖子。紧随在牛群后面的人群,也像被镰刀砍过的稻草一样倒下一片。左将军岳新寿的大刀,随着扑倒的身体从手里飞了出去,在空中翻了几个好看的斤斗,刀把上的红绸变魔术一样地翻着花样,不停地飞翔。
不等惊恐的农民军反应过来,刘振武已经发出了第二次命令:“前队二排,正前面,击人群,用望牌四百迈,齐射——!”
一切都和平常的演习一模一样。士兵们以一个排为单位,三棚士兵四十二人分成三列,依次有卧射,跪射,立射三拨火力。射击之后的士兵跑步转向两侧后撤,让开正面的视线,此后,依然是四十二支毛瑟枪的轮番射击。
在那一片横七竖八的牛和人的尸体后面,进攻戛然而止。农民们惊恐地喊叫着溃退下去。受伤的人被遗弃在城门外面的开阔地上,呼喊,挣扎,扭动。受伤的牛也在哞哞惨叫着挣扎,扭动。鲜红的人血和牛血染红了古老的桐岭关。
亲眼看着大儿子岳新寿死在阵前,岳天义悲愤欲绝,站在城头上面破口大骂:“狗日的官军些,老子要把你们碎尸万段,老子要吃了你们的狼心狗肺!弟兄们呀,大家要给新寿报仇呀!……”
可是,不等岳天义骂完,敌人的阵地上响起嘀嘀哒哒的号令,紧跟着,75毫米克虏伯山炮开炮了。随着两声霹雳般的雷鸣,炮弹划破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一发炮弹准确地落在城头的帅旗下面,一发炮弹越过城墙落在挤满院坝的人群里。在山摇地动的爆炸声中,只见血肉横飞,土石飞扬,肢体乱抛,那面威风凛凛的帅旗刹那间被撕成无数碎片。刘振武在望远镜里冷静地欣赏着精确的炮击:榴弹击中城头的帅旗,霰弹落入墙后的人群,对手已经被完全击溃。刘振武并不喜欢眼前的胜利,这场毫无悬念,力量对比过分悬殊的对抗根本就谈不上是作战,充其量是一场不够格的实弹演习。刘振武惟一关心的是,不要因为这些乌合之众延误了到达银城的时间。他当即指挥身边的号兵吹响了冲锋的号令。山谷中军旗飘舞,铜号齐鸣,士兵们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
当岳天义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臂不见了。哭喊哀号之声像山洪一样爆发出来,四下里溃逃的人群像发疯的兽群一样横冲直撞,互相践踏。岳天义低下头来,在一些残缺不全的尸体四周努力地寻找,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个老子的臂膀丢到哪里去了?个老子的铜锣丢到哪里去了?龟儿子些的大炮硬是厉害,看都没得看到,啷个就把老子的臂膀砍起走了呢?”
鲜血泉水般地从伤口中涌流出来。岳天义的衣服眨眼间被染成淋漓的血红色。可他还是口中喃喃不停地寻找。岳天义忽然看见岳军师从墙角下走过来,他高兴地笑起来:“岳军师,快来帮帮忙,你看我的臂膀丢到哪里去了?还是你讲的对头,这些龟儿子新军的洋枪洋炮硬是厉害得很。”
因为刚才炮弹是在身边爆炸的,岳天义的耳朵被震聋了,他听不见回答,只能看见岳军师的嘴在动。尽管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岳天义还是从对面那张脸上看懂了一切。现在,那张脸很像一只食肉动物的脸。岳天义又笑笑:“岳哨长,你慌啥子嘛你,老子的这颗脑壳早晚是要给了官军的。给了城下那些龟儿子新军,和给了你都是一样的给。你慌啥子嘛你?”
正在走过来的岳哨长被岳天义凛然的语气镇住了,他停下犹豫的脚步。岳天义抬起剩下的那只手,指着自己的军师:“岳哨长,我晓得你现在想要我的脑壳去将功折罪。不管哪样,我岳天义救过你一命。我现在也要你做件事情,不要对我岳家的人赶尽杀绝,日后我家新年还活着,你不要抓他杀他……不是我吹牛,银城码头上的礼贤会总舵把子洪老大是我的结拜弟兄,江湖上到处都有我们袍哥的人,山不转水转,大家都不要把事情做绝。十几年前,我还有个叫狗儿的娃儿卖在银城的大户人家,我们岳家的根你们是杀不完的……你今天杀了我,二天洪老大会找你算账,我岳家的后代也会找你算账……”
不等自己说完,岳天义已经看见岳哨长的手举了起来,那双结实完整的手臂上握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随着凶狠的刀片划出的弧线,天义军金鹏大元帅的首级,跟着扑倒的尸体一起滚落在桐岭关的城头上。在那颗连了半个肩膀的头颅旁边,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许多农民的尸体。城门下面的院坝里也躺满了尸体和伤员。当初那些聚集在帅旗下的农民们,正抛下武器慌不择路地四下逃窜。眼前的场景,很像黎明时分被岳天义曾经看到和想到过的结局。岳天义没有想到自己的结局来得这么快。几堆燃剩的青柴,在这结局中清冷地冒着阵阵残烟。岳哨长手里提着岳天义血淋淋的人头,带领着自己那支已经残缺不全的队伍走下城墙,高喊着去和援军汇合。
举着刺刀的步兵从两侧山坡夹击而下,城门下边,剽悍的骑兵们呼叫着飞马入关,头顶上晃动着一片寒光闪闪的战刀,冲向溃逃的农民。一两千人的起义军,没有任何抵抗,转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刘振武取出怀表看看时间,这场战斗总共用了不到四十分钟,消耗步枪子弹八十二发,炮弹两发。自己的士兵们毫发无损,没有任何伤亡。刘振武留下岳哨长的人手清理战场、包扎伤员,而后继续修理电报线路。刘振武命令自己的士兵们只割取牛肉做补给,其余的一概丢弃不要,不许耽搁时间,立即向银城挺进。
嘹亮的军号声中,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士兵们整装上路。忽然间,有雄壮的军歌从这支整齐威武的队伍中迸发出来:
“……堂堂堂堂好男子,最好沙场死。
艾灸眉头瓜喷鼻,谁实能逃死。
死只一回毋浪死,死死死!
阿娘牵裾密缝缝,语我毋恋恋。
我妻拥髻代盘辫,濒行手指面。
败归何颜再相见,战战战。
戟门乍开雷鼓响,杀贼神先王。
前敌鸣笳呼斩将,擒王手更痒。
千人万人吾直往,向向向!
探穴直探虎穴先,何物是险艰!攻城直攻金城坚,谁能俄漫延!马磨马耳人磨肩,前前前!……”
士兵们的嘴里虽然夹杂了“高腔”的味道,可还是唱得整齐有力。粗犷雄壮的军歌声中,士兵们把桐岭关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早上的太阳蒸干了树枝和草叶上的露水,在士兵们崭新的枪杆上闪闪发光。
羌笛何须怨杨柳(四)
李锐
露水很重,连树林里的鸟叫声都是湿漉漉的。太阳还没有升出山顶,可是早晨的阳光还是把雾气都挤到了山谷下面。一片云彩安安静静地停在歇雨峰的山尖上。视线被山遮挡了,看不到远处。偶尔会有牛叫声隔着蒙蒙的雾气,从山脚下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旺财推开竹门,在扑面的清凉和湿润里伸开一个舒服的懒腰。当他张开大嘴眯着眼睛仰起头来的时候,看
见了山顶上那片安静的云彩,和云彩后面湛蓝的天。清冷湿润的空气鼓满了旺财结实的胸膛,浑身一阵酥心的颤抖,嘴里立刻汪满了口水。旺财咂咂嘴高兴起来,安逸得很,又是个做牛屎巴的好天气。
旺财已经想好了今天的事情:要先去城里老军营门前,看看会贤茶楼的陈老板。如果陈老板还在站笼里好生生地站起,债就有得讨。一百七十六斤牛屎巴,一百七十六文铜钱,能在永昌米行称回四升潮米,两升好米,能买一斤多肥肉,二斤菜油,……好大的一笔钱!一个硬实的牛牌子要在井上做五六天的苦力,才挣得下这笔钱!现在啥子东西都贵得吓人,啷个就没得人出来说句话吗?旺财搞不清楚为什么银城的物价会像银溪里的水一样涨涨落落的。这个问题对于旺财来说是一个太大也太复杂的问题。那些成千上万的店铺,成千上万的买卖人,不知都是听了谁的话就把价钱改来改去的。改来改去的也没有办法,那都是别人的事情。旺财惟一能做的就是多出力气做牛粪饼,就是要把自己的铜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