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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红了脸。没有结过婚的女书记的床上竟有几件男子汉用的不可言传的东西。小将们接着怒气填膺,把一双破鞋挂在李国香颈脖上,游街示众!
那天随同李国香一起挂了黑牌游街的,有全镇的黑五类。当镇上的五类分子们发现李国香也加入了他们牛鬼蛇神的队伍时,那一颗颗低垂着的花岗岩脑壳,那一双双盯着脚下青石板的贼溜溜的眼睛,鬼晓得是在想些什么,呈现出一些什么样的表情。只有铁帽右派秦书田回过头来望了李国香一眼。四目相视,立即碰出了火星子来。秦书田射过来的目光里含有嘲弄、讥讽的针刺;李国香回击过去的目光是寒光闪闪的利剑。只有两秒钟,秦书田就把目光缩回去了,转过身子继续朝前走了。真正的阶级敌人、右派分子退却了,因为红卫兵的铜头牛皮带已经呼啸了过来。李国香好伤心啊,颈脖上除了黑牌子还吊了一双破鞋……
“红卫兵小将、战友、同志!肯定是闹误会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找红卫兵们申辩、解释,“我怎么会和他们五类分子、牛鬼蛇神搞到一起?我从来就没有当过右派。一九五七年,我在县商业局搞专案抓右派。五九年,我参加县委反右倾。六四、六五两年,我是工作组组长,揪五类分子,抓新富农,斗老右派……我从参加革命工作起,就是个左派,真正的左派!所以小将、战友、同志们,你们抓我,肯定是闹误会了,是新左派抓了老左派……”
“哈哈!她妈的,破鞋!不要脸!你还有口讲什么左派?我们批斗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是新左派抓了你老左派?恶毒诬蔑,疯狂反扑!”
红卫兵莽莽撞撞,头脑膨胀,一口北方腔,用牛皮带抽得李国香这个自封的“真正的左派”有口难言,一时无从申辩。
那是什么样的年月?一切真善美和假恶丑、是与非、红与黑全都颠颠倒倒光怪陆离的年月,牛肝猪肺、狼心狗肚一锅煎炒、蒸熬的年月。正义含垢忍辱、苟且偷生,派性应运而生、风火狂阔。
这时芙蓉河上正在架设着一座石拱大桥,芙蓉镇快要通汽车了。五类分子、牛鬼蛇神都被押到拱桥工地上去出义务工,抬片石,筛沙子。工地上供一顿中饭。李国香死也不肯和新富农婆胡玉音共一个铁筛筛沙子,更不肯和老右派秦书田共一根扁担抬片石。她宁可咬着牙齿搞单干,背片石上脚手架。她时时刻刻注意着自己的身分,即便在坏人堆里,黑鬼群中,自己也是个上等人。总有一天会澄清自己的政治分野、左右派别。
中饭按规定每人三两,这是牛鬼蛇神的定量。太阳大,劳动强度大,汗水流得多,三两米加一勺子辣椒茄子或是煮南瓜怎么够?下午干活又不能偷懒,黑鬼们纷纷要求加饭。只有胡玉音历来食量小,三两米尽够了。李国香则因过去很少参加体力劳动,如今是饭量跟着劳动量猛增,吃下三两米还觉得肚子饿得慌。监督他们劳动的红卫兵小将,想出了一个惩治这些社会渣滓的办法:加饭是可以,但必须从食堂工棚门口到食堂窗口,大约十五米的距离,跳一段“黑鬼舞”,并把“黑鬼舞”的基本动作、姿态要领讲解了一遍。
“秦书田!划右派前你当过州立中学的音体教员,又做过歌舞团的编导。现在,由你来给你的同类们做一次示范。”
秦书田这铁帽右派得到小将们的命令,立即站到了工棚门口。对于这一类的表演,他从来不迟疑,还显出一种既叫人嬉笑又令人讨厌的积极主动。他把“黑鬼舞”的基本动作、要领重新问了一遍,又在心里默想了一回,便看也不看大家一眼,跳了起来。但见他:一手举着饭钵,一手举着筷子,双手交叉来回晃动,张开双膝半蹲下身子,两脚一左一右地向前跳跃,嘴里则合着手足动作的节拍,喊着:“牛鬼蛇神加钵饭,牛鬼蛇神加钵饭,牛鬼蛇神加钵饭……”
这可把红卫兵小将们乐坏了,拍着巴掌大声叫好。围观的社员们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秦癫子,再来一次!’,“秦癫子,你每天跳三次,就算改造好了,给你摘帽!”
五类分子们却叫秦癫子的“舞蹈”吓傻了。有的脸色发青,像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有的则低下头转过身子,生怕被小将们或是革命群众点了名,像秦癫子那样地去跳“黑鬼舞”。但谁都没有张惶失措,更没有哭。这些家伙是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早已经适应惯了各式各样的侮辱了。他们哪里还晓得人间尚有“羞耻”二字!
食堂大师傅没有笑,而是看呆了。啊啊,“文化大革命”,有红宝书、语录歌、“老三篇”天天读、破“四旧”、打菩萨、倒庙宇、抄家搜查,还有这种“黑鬼舞”……这就是新文化?这就是新思想,新风俗,新习惯?大师傅大约是心肠还没有铁硬,思想还没有“非常无产阶级化”,他在往秦书田的钵子里头扒饭时,双手在发
抖,眼里有泪花。
这天,李国香的肚子实在太饿了。她等红卫兵小将和革命群众笑闹的高潮过去后,就端了空饭钵径直朝窗口走去。“她就像要以此举动来表示自己和真正的右派、黑五类们相区别似的。可是红卫兵小将们偏偏不放过她,偏偏要把她归入牛鬼蛇神的行列:
“站住!你哪里去?”
“你这破鞋!向后——转,目标门口,正步走!’,
一个女红卫兵手里呼呼地挥转着一根宽皮带,在后边逼住了她。她怕挨打,赶快退到了门边,脸上挤出了几丝丝笑容:“小将、战友、同志!我、我饱了,不加饭了!”
“鬼跟你是‘同志’,‘战友’!饱了?你饱了?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威风?你向谁示威?向谁挑战?你以为你比旁的牛鬼蛇神高贵?现在,不管你加不加饭,我们都要勒令你,从这门口,向那窗口,学秦右派的样,跳一段‘黑鬼舞’给大家看看!”
“对!就要她这‘战友’跳!就要她这‘战友’跳!”
“你看她瓜子脸,水蛇腰,手长脚长,身段苗条,是个跳舞的料子!”
“她不跳就叫她爬,爬一段也可以!”
红卫兵小将们叫闹了起来。不知为什么,这些外地来的小闯将,这些好玩恶作剧的“飞天蜈蚣”,特别看不起这个女人,也特别憎恨这个女人。
“小将、战友、同志们,我实在不会跳,我从来没有跳过舞……你们不要发火,不要用皮带抽,我爬,我爬,爬到那窗口下……”
李国香含着辛酸的泪水,爬了下去,手脚并用,像一条狗。
连续地向左转,事物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以整人为乐事者,后来自己也被整。佛家叫“因果报应”,“循环转替”。
一九六八年底县革命委员会成立时,李国香的政治派属问题终于搞清楚了,恢复了她一贯就是革命左派的身分,被结合为县革委常委、公社革委会主任。她原是不应当有什么怨言、牢骚的。她自己不就在历次政治运动的动员会上指出过:在运动初期,广大群众刚刚发动起来的时候,是难免有点过火行动的,问题在于如何控制、引导。不能去吹冷风,泼冷水。何况这是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更是难免出现“左派打左派、好人打好人”之类的小小偏差呢。
二 “传经佳话”
奇特的年代才有的奇特的事。但这些事的确在神州大地、天南海北发生过,而且是那样的庄严、神圣、肃穆。新的时代里降生的读者们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视为异端邪说。然而这正是我们国家的一页伤心史里的支流末节。
芙蓉镇大队党支部书记王秋赦参加地、县农业参观团,迢迢千里从北方取经回来,这在偏僻的五岭山脉腹地里真是算得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听说参观团从县里出发到地区所在地集中时,坐的是扎了红绸、插了彩旗的专车,一路上都是鞭炮锣鼓相送。从地区所在地的火车站出发时更是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来去都是坐的专列。什么叫专车、专列?山镇居民们没有出过远门,只好又去询问铁帽右派秦书田。铁帽右派喝劳动人民血汗读了那么多书,见了那么多世面,好像什么都懂。他有责任、有义务回答大家的问题。他说,专车一般是指专供首长单独乘坐的小卧车,也泛指重要会议包乘的大轿车。过去讲看老爷看轿子,轿子有爵位品级,从龙凤御驾到一品当朝,到七品县官,都有讲究。如今看首长看车子,也分三等九级。县一级领导坐的是黄布篷篷的吉普车。“听听这家伙,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问他个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