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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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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或独自出资或凑份子为首辅祈福禳灾,本来清静无为的街市,突然间躁动非常。点缀在钟山后湖白下山川的那些个清凉寺、鸡鸣寺、永庆寺、金陵寺、卢龙观、报恩寺、天界寺、祖堂殿等等,到处都起了法帐鼓吹,香灯咒语;朝朝暮暮之间,满街上跑的,都是祈求首辅病去福来的辐车轿马:
    两京如此,各个地方上的高官岂肯落后?先是通邑大都,后来漫延到边鄙小县,无不都建立道场。那些时,秦、晋、楚、豫、浙、赣、滇、黔等全国各地的奏表驰传进京,十之八九都是向首辅问安。但佛龛上的酒果之献、楮柏之焚,虽然堆得满满的,却一丁点也不能缓解张居正的病情。看看到了六月中旬,大约是六月十九日,万历皇帝朱翊钧又收到了张居正火速传进宫来的《再恳生还疏》:
    昨该臣具疏乞休,奉圣旨:“朕久不见卿,朝夕殊
    念,方计日待出,如何遽有此奏?朕览之,惕然不宁,
    仍准给假调理。卿宜安心静摄,痊可即出辅理,用慰朕
    怀。吏部知道,钦此。”缕缕之衷,未回天听;忧愁抑
    郁,病势转增。窃谓人之欲有为于世,全赖精神鼓舞,
    今日精力已竭,强留于此,不过行尸走肉耳,将焉用
    之?有如一日溘先朝露,将使臣有客死之痛,而皇上亦
    亏保终之仁。此臣之所以跼蹐哀鸣,而不能己於言也。
    伏望皇上怜臣十年尽瘁之苦,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如
    不即死,将来效用,尚有日也。
    这道急折是冯保亲自送到乾清宫西暖阁的,他念给朱翊钧听后,朱翊钧又接过去再认真看了一遍,良久才放下问道:
    “大伴,这是张先生第几道乞休的折子?”
    “第八道。”
    朱翊钧若有所思,沉吟言道:“两个月来,写了八道折子,而且一道比一道哀切。张先生在这道折子里,说他害怕客死京城,叫朕听了,心里委实难过。”
    冯保捉摸皇上的心情,难过是难过,但更多的是惶恐,便言道:
    “听人说,张先生现在已是瘦脱了人形,脾胃太弱吃不进东西,常常一昏迷就是大半天。”
    “天底下文武官员,多少人都在为他祈祷,怎地就不起半点作用?”
    “唉,这就叫人生一世,命由天定……”
    “张先生今年贵庚多少?”
    “他是甲申年生人,今年五十八岁。”
    “大伴,您今年六十五岁了吧。”
    “是。”
    “张先生比你还小七岁哩,按理说,他不该这样一病不起啊!”
    “唉,他当十年宰辅,操劳国事,已是心力交瘁。”冯保说着眼圈儿红了。
    “大伴,你没有为张先生建个道场?”朱翊钧冷不丁又问了一句。
    “我……”冯保一抬眼,发觉朱翊钧投向他的眼光有些异样,忙身子一哈,谨慎言道,“老奴毕竟是万岁爷跟前的人,哪敢随便造次?”
    “建道场怎么是造次?”
    “老奴一建道场,就等于是向世人说明,张先生得的是不治之症,这不悖了您万岁爷的旨意么?”
    “这倒是,还是大伴想得周全,”朱翊钧点点头,又道,“朕看张先生的这道折子,倒有了诀别的意味,您现在去张先生府上看一看,若张先生真的不行了,朝廷还得为他预办后事。对于朝廷政务,内阁辅臣人选,他有什么交待的,也一并要问一问。”
    朱翊钧的态度出奇的冷静,完全不像是悲痛中人。冯保察觉到这一点,也就不寒而栗。当下告辞出来,噙了两泡热泪,登轿前往纱帽胡同。
    进入六月份之后,张大学士府的气氛就显得特别紧张,进进出出的人,脸上都显出哀戚之容。张居正的六个儿子,最小的允修也已二十岁了。他们都轮番守值,日日夜夜侍候在父亲病榻之前,须臾不敢离开。尽管他们在外人面前对父亲的病情秘而不宣,但已在暗暗地准备后事。冯保一到张府,张居正的六个儿子闻讯,一起赶到轿厅迎接。冯保一下轿,就急匆匆地问张居正的大儿子敬修:
    “令尊大人现在如何?”
    张敬修话未出口先自哽咽:“家父已三天水米不进,上午还挣扎着给皇上写了一道《再乞生还疏》,这会儿又在昏睡。”
    “守值的太医呢?”
    “在。”太医从人群后头挤上前来。
    冯保瞅了他一眼,问道:“你说说,首辅的病情……”
    太医禀道:“卑职方才还给首辅把过脉,已经非常微弱。使劲儿按下去,才感到寸脉似有似无,关脉浮滑,尺脉如檐前滴水,这已是残灯之象。”
    冯保听罢,连忙在张敬修的导引下来到后院张居正的病榻前。此时张居正眼窝深陷,面色焦黑,往日那般伟岸的身躯,竟萎缩成一块片儿柴似的,躺在宽大的病床上,像是飘在池沼中的一根芦苇。一看这副样子,冯保抑忍了多时的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出。算起来也才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却没想到张居正五形全改。六月已是溽暑,张居正却还盖着一床大被子,可见身上的元气已是丧失殆尽。冯保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张居正露在被窝外的右手,竞像攥着一块冰。大约是受到了扰动,昏睡中的张居正眼皮子动了一下,敬修见状,忙俯下身去轻轻喊道:
    “父亲大人,冯公公看你来了。”
    张居正的眼皮子又动了一下,但仍然睁不开。两片失血的嘴唇在艰难地翕动着,嘴角滚下了一滴涎水,冯保接过敬修递上的手绢,亲自替他揩了脸上的水渍。瞧他这副样子,冯保实在不忍心打扰,但一来“圣命”在身,二来自己也装了一肚子话要说,今日若不交言,恐日后再无机会。因此,他只得狠下心来,伸手摇了摇张居正的肩头,轻轻喊了一声:
    “张先生。”
    也许是这声音太熟悉的缘故,张居正身子一震,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只是满眼的眵目糊,遮得他什么都看不清。敬修让丫环揪了一条热面巾,小心给父亲擦了一把脸。张居正两只枯涩的眼珠子艰难地转动了几下,最后,他游移不定的目光终于落在冯保身上,只见他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嘴巴张了几下,好不容易吐出一个字来:
    “汤。”
    敬修以为是要药汤,忙命丫环提过药罐子滗了一碗端上,张居正摇摇头。冯保毕竟有经验,猜想张居正是想提蓄精神同他谈话,便问:
    “张先生是不是要喝参汤?”
    张居正点点头。敬修又张罗着煎了一碗酽酽的参汤奉上,扶起张居正喂了几口。温热的参汤引起张居正一阵呛咳,不一会儿,他终于挣扎着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微弱:
    “冯公公,多谢您来看我。”
    冯保抑泪回答:“是皇上命老夫来的,皇上收到了您的《再恳生还疏》。”
    一说到皇上,张居正失神的眼眶里顿时显露出一些生气,他木然问道:“皇上准奏了吗?”
    冯保答:“皇上要你安心养病。”
    “养病?”张居正露出一丝苦笑,断断续续言道,“不谷养了半年,终不见好转。我现在是来日无多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家父,唉,不谷生前不能尽孝,只望死后能奉侍他老人家于九泉之下。”
    冯保听着这些游魂之语,心下悲伤,背过脸去偷偷拭了一把眼泪,赶紧切人正题言道:
    “张先生,皇上知道您病情严重,所以特派老夫前来慰问,皇上有心准您辞去首辅之职,让您回归故里。只是您这副样儿,哪里还受得了旅途颠簸?看来你只能在府中静养,等病情有了好转,再作归计不迟。”
    “不谷自己知道,这病是好不了的。看来,不谷真是要客死京城了。”
    张居正拼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几句话,冯保担心他撑不住,又让敬修拿了参汤喂他几口,接着说:“张先生,瞧你这样儿,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主持阁务,你看要不要增加阁臣?”
    张居正没有答话,他又开始晕眩起来,敬修又要来一块热毛巾敷在他的额上,附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父亲,冯公公问你,要不要增加阁臣?”
    张居正又暂时清醒过来,他努力思索着,死死地盯着冯保,怔怔地问:
    “增加阁臣,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当然是皇上的意思。”冯保立即回答。
    张居正在敬修的帮助下,欠起身子咳了一口痰出来,再躺下时,头脑忽然变得清晰。他揣摩着皇上已经开始为他安排后事了,心里头感到凄凉。经过这么长时间病痛的折磨,他对自己的生死已经漠然,但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正是阁臣的遴选。如果接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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