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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栅门没有上锁,马驹走进被柴草和乱七八糟的什物充塞着的院子,发现牛娃常住的屋子黑着,瞎眼大婶在屋里回话说,牛娃出门浪去了,至于浪到啥地方去了,她可说不清。马驹走出木栅门来,心里纳闷:这个家伙怎么不到他屋里去呢?怎么不来谈一谈夸庄的情况呢?
脚伤还是有点疼,在影影绰绰的街巷里着不清路面,低一脚高一脚地走着,马驹忍着疼,走进饲养棚里了。
一片和谐的嚼食草料的声音。七头秦川母牛,齐刷刷站在圈里,正在槽里吃草。公牛被单独分槽喂着,也在低头吞食着草料。看见昨晚自己从山里买回来的这一群宝贝种牛吃草正常,马驹烦忧了一天的心胸,顿然舒活了。
“半截人”来娃,蹲在槽头外的走道上,一手提着瓦刀,一手抓着砖头,正在那里砌一道垫脚的砖台,专心用意地干着,没有发现有人走进饲养棚来了。
“来娃哥。”马驹很恭敬地叫,“你该给你叫个帮手嘛!一个人要和泥,还要搬砖……”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闲了,弄一阵;忙了,先搁下。这不是啥紧活嘛!”来娃转过身,对马驹笑着,“我从砖场拾来一堆烂砖头,和点麦秸泥,抽空就垒了,人都忙,不要叫人了。”
马驹受了感动了,想说几句夸奖他的工作态度的话,又觉得没有必要。残疾人来娃,得到了适宜他身体条件的工作,心劲很高,这个干不成其他农活的残疾人,把守在槽头,却可能比那些身体强健而心志不专的人要可靠实在得多。
“我准备把南头那一道槽修好,分开喂,牛吃草时不抢,卧下不挤。”来娃扬着头,兴致很高地给马驹说他的谋划,洋溢着对自己所担负的工作的热情。南头那一道槽,槽帮塌掉了。牲畜下户以前,饲养员用一块木板挡着添草,凑合了半年,居然没人动手修复一下。牲畜下户喂养以后,槽道闲置下来,更没有谁会想到要修补它了。来娃准备动手修复,而且说得很轻松:“那不费多少事,我抽空就拾掇好了。”
看看来娃心劲高涨的神气,马驹心里反倒有点不是滋味了。他大约从来不会想到自己要到外部世界去找一份更轻松的工作吧?他大约不曾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吧?更不会考虑十年二十年以后自己还能不能喂牛的问题吧?有做豆腐手艺的人挑着担儿游村串乡去了,有资本的人买下拖拉机跑运输去了,能找下临时工干的人进城去了,会算命捉鬼的人黑夜哄人骗钱去了。他没有这些挣钱的门路。他要养活哑巴老婆和儿子,他看中了给三队喂养种牛这个差事,按合同挣得一份相当可以的收入,这就是他的现实要求了。马驹满足了他的正当要求,他就欢欢喜喜地干起自己的工作了。如果来娃知道他要去寻一份公粮吃,会怎样想呢?
“牛娃把合同条例给你说了没?”马驹问。
“说了。”来娃靠在槽帮上,“昨黑就说了。”
“你有意见,尽管说。”马驹坐在炕边,笑着说,“合同要合理,不能亏你。”
“有一点点意见,问题不大。”来娃很豪爽地说,“咱这人,弄事不爱抠抠掐掐!”
马驹笑着说:“有啥难处你就说嘛!”
“想着也不会有啥大困难。只是一样……”来娃有点不好出口的样子,还是说出来了,“牛娃这人脾气太倔,我怕日后不好共事……”
马驹点点头。
“牛娃倒是个直性人,就是摸不来辰时卯时他就犯毛病了。”来娃说,“你看,今日后晌,他拉牛夸庄回来,把缰绳往地上一扔,连牛棚大门也不进,端直走了,我紧赶快撵,问他话,他只摇手不招理我。我也不知啥地方得罪他了。”
马驹不由一惊,牛娃怎么了呢?到现在不见人影,出了什么事吗?
“当农村干部,要能硬得来,也要软得下,要会笑也会哭,要能上也能下,才能干得久长。农村嘛,比不得机关工厂。”来娃在说着农村干部应该具备的条件,对牛娃不大满意地说,“牛娃这人呀,只硬不软,只会笑不会哭,只能上不能下,一遇麻烦就瞪眼,他干不久长……”
“牛娃现时在哪儿,你知道不?”马驹已经不在意牛娃的脾气符合不符合来娃的标准了,他想尽快找到牛娃,牛娃的行为里有没有与自己有关的因素呢?他担心了:“他啥时间回来的?”
“午饭后,人还没上后晌工的时候。”
“这样早就回来了?”马驹更加疑惑了,就告辞来娃说,“我得找他去。”
经过马驹再三追问,德宽才结结巴巴述说了牛娃夸庄路上遇见马驹父亲后所发生的事。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说景藩老汉有失检点的使牛娃气恼的话,大大减低了牛娃发火闹脾气的严重程度,又隐瞒了牛娃流露出要去表哥家帮工的意图。尽管这样,马驹听罢还是生气了。
“怎么能这样对牛娃说话呢?俺爸……太过分了。”马驹确实生气了,“不怪牛娃闹脾气,不怪。这些话放到谁耳朵里,也不好受。”
“我给牛娃解说过了。”德宽宽慰马驹说,“没事,景藩大叔一时说话不合适,没啥,咱们兄弟们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谁计较谁……”
“我要给牛娃赔情。”马驹叹一口气,难受地说,“我爸为我的工作伤了牛娃,只有我去赔情。”
“算哩!”德宽劝说,“没啥……”
“牛娃到哪儿去咧?”马驹问。
“日落时,我看见牛娃……过河去了。”德宽故意用轻淡的口气说,“许是给他老娘买药……”
“糟了!”马驹一拍大腿,打断德宽的话,“他肯定是找他表哥去了。开春时,他表哥买下一台大拖拉机,要他去装卸。他给我说,他不去挣那个钱,他要在冯家滩挣自己的钱……”
“不会……”德宽说。
“保险的。”马驹说,“他把牛缰绳扔给来娃,连牛棚也不进;今日一天不到我屋去,这还不明摆着吗?”
德宽看看隐瞒不住,就叹息着说出实情来。他说他不想在马驹走的时候,一下子弄乱套,使马驹不好离身,现在掩盖不住了。
“好德哥哩,我至今还拿不定去不去的主意,朝哪儿去嘛!”马驹苦笑着说。
“噢!这样。可我听景藩叔的口气,该是立马就要去了。”德宽说。
“我咋能随随便便就走了呢?”马驹说,“咱们给三队弄下这一摊子,我能说走就走吗?”
“这是实话。”德宽点点头,“我知道你丢心不下哩!”
“德宽哥。”马驹恳切地叫,“我为这事想了一天,还是拿不定主意,憋得脑子又闷又胀,你说,去好呢?还是不去好?你老哥处事稳当。”
“去了好。”德宽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料就马驹要跟他说及这件事,早已想好了自己的态度:“去了当然好嘛!”
“我思前想后……”马驹很为难地说。
“你的难处我知道。”德宽从嘴里拔出短杆烟袋,盯着马驹,恳切地说“你考虑咱仨击过掌。可那阵儿,谁也没想到你日后有出去工作的机会。甭说你,农村青年,哪个不想出去在外头工作?只是没有机会,不待在农村不成喀!所以说,不会有人说闲话,我跟牛娃更不会,景藩大叔为你的前途大事着急,对牛娃有一半句不中听的话,牛娃那股气一放,过后屁事也没了。我见牛娃时,他也没说不同意你走的话……”
“牛娃能这样说吗?”马驹问,在他想来,牛娃一听到他要走的事,会跳起来骂他不守信用的。
“牛娃对你去工作没意见,只是景藩大叔的话说得太硬了。”德宽给马驹解释着,“再说,景藩大叔也可怜,当年为了冯家滩公众的事,把好差使耽搁了;不光他现时后悔,村里人也都说,‘老汉把铁饭碗拿脚踢了,倒是给安国让了一份好菜……’你看看,机会难逢,错过去了,一辈子可能再遇不上了。兄弟,甭错打主意,你走。”
“这些,我也想过。农村青年想进城谋一份工作,这是不奇怪的,现时城市比农村好嘛!”马驹推心置腹地说,“可我心里总不安宁。刚才一进饲养场,看见来娃给他自己砌垫脚砖,又给我说他想法子喂好种牛的打算,我心里就不好受……”
德宽又点着了旱烟袋,深表同情地点点头。
“你看,牛娃过河找他表哥去了。”马驹说,“你老哥嘴里不说,心里咋想呢?我走了,牛娃撂套了,你……”
“你甭管我,我反正一时不会离开冯家滩。”德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