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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全村呢。司马母亲就把珍藏的那件红袄从箱底取出来,艳红簇新,司马桃花一穿,她一个整人都红得有些夺目了。
司马桃花跟在蓝百岁的身后,日升时候出村,光亮刺目绚丽,照在袄上,司马桃花就如一团跳荡在山梁上的火球。去送行的村人就冷丁儿发现,这女人年龄一下小了许多,且原本是伶伶俐俐的一个人哩。就惊奇这么多年过去,如何就没发现这女人的小巧玲珑,说话叮当,如城里人家里摆的闹钟。她从司马蓝的母亲身边走去时,司马母亲悄声说,你穿着我的袄要爱惜一点,说不定我死了得拿它做寿衣哩。
司马桃花淡下脚:“我会小心哩。”
就如一团火球样滚到了山梁上,朝耙耧山外滚去了。
公社卢主任就住在公社的后院,媳妇得的是伤寒,终日间咳嗽不止,人儿面黄肌瘦,似乎风一吹就能把她从地上吹起来。蓝百岁领着司马桃花到了时,卢主任正在县上开一个紧急干部会,媳妇要吐痰,把一个瓦盆放了半盆柴木灰,那痰就吐在灰盆里,待灰盆痰满时,他们就到了,就忙不迭儿把那灰盆倒了去,又弄些柴灰放进了盆子里。
两天后,卢主任从县上开会回来了。
又两天,卢主任领了几个干部就到了三姓村,选了三间干净朝阳的房子住下来,说那三间房子是了指挥部。半月后,三姓村就沸沸扬扬,人山人海了。蓝家、杜家、司马家,三族的各家各户,都住满了外村二十至五十岁的劳动力。都一家人集在一间屋子里,把上房的另一端,及厢房,门楼及不用的牛屋马棚全都腾出来,让外村人们搬进去。没有床铺的打地铺。打地铺把场上的麦秸用光了,就用豆杆、玉蜀黍棵铺在地上当床睡。就这样外村人还挑着行李,推着车子,车子上插了红旗,从几十里外朝着三姓村落,潮潮浪浪涌,整整一个月,山梁上都响着车子轱辘的酱色叽咕声和扁担起伏的青白吱哑声。梁道上腾起的灰尘,合起来比三姓村有史以来刮过的风尘都要多。至尾终于没处睡了,卢主任就让后来的住到村街上,在避风处搭起的棚子下。
“住在外边要冻死人的呀。”他们抱怨说。
“谁让你们迟到这么多天呢,”卢主任板着瘦脸问,“不知道这里是要成县里抓的试点吗?”
将成为县里试点,是卢主任在县里的干部会上商讨的。县里的试点,自然要比公社的试点热闹非凡。初三那天,在山坡上举行了试点破土仪式,整个山坡上都鸦鸦黑下一片,灿灿红下一片。各村的红旗插在山地上,不远就是一面,不远又是一面,在风中响出猎猎之声。各村的男人们,站在自己的那面旗下,庄严肃穆得无以言说,仿佛即将开始的不是大修一次梯田,而是弹弹炮炮的血战。卢主任站在用架子车拼起的台子上,用一个铁皮喇叭放在嘴前,把这次修梯田的意义说得紧系着国家危安,听的人都目瞪口呆,顿感来这儿干活是一次荣誉,是了不得的伟大。当卢主任宣布开工时候,三姓村便放了一挂千响长鞭,噼里啪啪地把各村人都送到了分定的地块。真没想到,翻地换土的日常农事,也会这么龙腾虎啸。满山遍野劳作的声响,红白烂漫地从这块田地传到那块田地,又从这面山坡传到那面山坡,猛然间满世界就都成了五颜六色干活儿的声音。叮当叮当,哐咚哐咚,镢头落在千古沉睡的山脉上,山脉上的岭岭梁梁便跟着抖动起来。冲天而起的粘稠的红土气息中,夹杂了淡枯淡腐的热味,从人们的镢下,锨里飘散出来,同冬日里人们那清馨的白色汗味一道,流水有声地漫荡到世界以外。镇上的人说他们赶集时听到这声音以为是哪里塌了房屋。县城教火院的病人问是什么声音震得他们的伤口格外疼呀。麻雀被惊飞起来,就再也不敢落下,不知飞到哪里。乌鸦从山头过时,比往日高了许多。三姓村人是不消亲自去干了,按着卢主任的吩咐,他们家家、人人,都必须尽好地主之意。该给人家烧水的烧水,水烧开了挑着担子送到各村修梯田的地里。人家烧饭时候,带来的木柴是新砍的树枝树根,他们就把豆杆和棉花棵捆着送去引火。吃饭时有人忘了带碗、或碗被家什碰破,就赶快三口五口把自己的饭倒进肚里,匆匆粗粗洗了,把碗送给人家。自己等孩娃们饭吃饱了,再接过碗去吃饭。村里的井水不够用了,就把人家引至山腰的一眼泉边。到了烧饭时候,满村落都如失火一样,大街小巷升腾着炊烟火光,蒸得村落里没了一丝冬天的寒意。一日三餐的饭时,你如从梁上走过,会听到河水决堤的声音。大人们忙,孩娃们也跟着忙乎起来,冷丁儿发现世界上竟有这么多的人,且都住在村里,仿佛过年时全村里的扁食都煮进了一个锅里,于是东院西跑,从这个村的食堂跑到那个村的食堂,向大人报告着哪个村的食堂蒸的黄玉蜀黍馍中竟还夹了一层白面,哪个村用大锅煮的捞面条是不分份儿,爱吃多少是多少,蒜汁里还放了一层小磨油。
耙耧的世界就是这样天翻地覆了,改天换地的日子就这样凭空降下来。尽管是他们去镇上找的卢主任,尽管他们把女人司马桃花送到卢主任家,才使卢主任下了决心把千军万马调过来,可这还是让三姓村人感到喜出望外,措手不及,宛若在一个漫长的冬梦里未醒一样,使他们感到白净瘦小的卢主任,委实太有了威力,太不可思议,似乎他说一句话儿,耙耧山脉都会地动山摇,三姓村就会天塌地陷,或者春暧花开。
蓝百岁总是如卢主任家的孩娃样,一步一步地跟在卢主任的身后。卢主任说哪个村的柴禾烧完了,他就领着村里的小伙们把柴禾扛到人家的食堂去。卢主任说哪条路两边的地应该合到一块儿,他就说合起来吧,中央那条路我们不要了,以后走路绕个弯儿就是哩。
卢主任说:“眼下全国的公社里都没有乡长,大队里没有村长,你们这儿咋还叫村长村长呢?”
蓝百岁说:“那叫啥儿呢?”
卢主任说:“你们村有党员吗?”
蓝百岁说:“党员是啥儿?”
卢主任叹了一口长气:“有团员吗?”
蓝百岁呆着双眼。
卢主任说:“有民兵吗?”
蓝百岁摇了摇头。
卢主任说:“地主富农总有吧?”
蓝百岁说:“也没有。”
卢主任想了想,说:“你们这偏得连公社的地图都差一点没有画出来,你们叫村长顺口就还叫村长吧。”蓝百岁就从卢主任的语气里听出了村长是多么不屑一顾,多么不值一提。他知道外村的村长都叫主任了,村落里还有别的干部,如副主任,民兵营长,大队会计等,这些人都归主任管,主任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主任不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啥也不能干。他想三姓村也该和外村一模样,让司马蓝和杜柏这样的孩娃当干部,司马蓝就不会天天说他要当村长了,可他又怕司马蓝当了村里干部,就不听他的使唤了,独个儿呼风唤雨了,觉得村里还是没有别的干部好。一天,他在卢主任身后说:
“卢主任,让我当村里主任,不要别的干部行不行?”
卢主任说:“你不是说村里没有一个党员吗?”
他问:“当主任非要是党员?”
正在检查梯田质量的卢主任,回身盯着蓝百岁,如盯看一只猴,好久好久不说一句话,目光既不锐利,也不柔和,一味的就是奇怪。蓝百岁不知道自己的话错在哪儿了,但他知道他一定把话说错得十里二十里,慌慌着不知该做些啥儿说些啥儿补回来,于是脸上就生出一层冰冷的汗珠儿。
“村里最高寿的是三十八、九岁?”卢主任冷不丁儿问。
蓝百岁说:“我自记事起就很少有谁活到四十岁。”
“你今年多大?”
“三十五。”
“那你就算老年了,”卢主任说,“要真改为委员会,主任也得由司马蓝这样的年轻人当。”说:“司马蓝找我说过,要让他当村长,他能把这梯田修得水平如镜呢。”还说:“其实司马蓝这个孩娃倒也真是村长、主任的料。”
山梁上有风,从梯田地里扬起的土粒,不软不硬地抽打着蓝百岁。站在一道修成的梯田下,他的脸成了浅黄色。卢主任说他已算老年了。卢主任说该由司马蓝这茬年轻人来当村主任。蓝百岁突然觉得腿上软弱无力了。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对卢主任说村长就村长吧,改成委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