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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以后太阳落山了,以后天就黑了。从太阳大楼的各个窗口涌出电视机的音量,射雕英雄郭靖播音员杜宪罗京还有美国唐老鸭歌星×××吵成一团。偶尔夹杂着一只饭碗砰然落地的声音。这就是夜晚了。
夜里难熬,有时我穿过回形走廊去楼顶平台,一路打开所有熄灭的灯,我看见那把木梯依然躲在隐秘的角落里,我把梯子架到通口爬上去。太阳大楼如今失去了新鲜的意味,让我喜欢的事物只有这楼顶平台了。
平台上的四座碉堡实际是四只大水箱,除此之外它基本上是一片城市的草原。草原中央有一只断腿的靠背椅子,从我头一次上平台起那只断腿椅子就孤独地站着,不知道是谁把它放在那里的。我如果坐上去就感到自己成了一位现代国王,身边的世界清凉而神圣,一切都已远去,唯有星星和月亮离你很近。夜露坠下来了,西北方向的铁路上驶过夜行货车后我将听见某种神秘的召唤。我总是听见那把椅子折断的声音,咔嚓,轻轻的然而深邃富有穿透力。早在一九八六年我就听见了这声音。我在平台上静坐着,听见从我的背后响起了这声音。我回头看了但什么也没看见,那天月光昏暗。第二天听说夜里有人跳楼身亡。太阳大楼的居民围着楼下一摊血渍惊慌失措,我手脚冰凉,我想我怎么没看见那个人,事发时我就在楼顶平台上,却没看见那个人。
自杀者把一只彩色风车插在水泥裂缝里后跳了楼,我看见那只风车就想起人的身体在空中自由坠落的情景。人们说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孩,穿着白衣白裙,长发遮住了半边脸。一九八六年夏季在恍惚中过去。我渐渐怀疑那是我所热恋的女孩。我怀疑,别人也这样怀疑,怀疑我把女孩从楼顶平台上推下去了。这几乎是一个神秘的命题,我从来不告诉你楼顶平台上的事。每当月光明净的时候,我夹着一本书在月光下阅读,现在读的书是约翰·韦恩的《打死父亲》,告诉你书名不要紧,反正你找不到这本可怕的书。
关于雷鸟
我马上就要写到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了。主人公不是我,是一个叫雷鸟的家伙。雷鸟是一个三流诗人,就是被我爷爷称为拉文化屎的人。雷鸟在一九八七年失踪了。纵观他的历史你可以说那是一只臭名昭著的坏蛋。认识他的人有一半要找他算帐(包括我在内),但是我们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你如果在某个陌生的城市街道看见雷鸟,请一定帮助我们把他揪住。雷鸟的外貌特征如下:
一、刀把型脸。嘴唇发黑。眼睛小而亮。留艺术型胡子。身高一米八○左右。二、穿黑色西装,结斜条纹领带,携带一只人造革公文包。三、神情恍惚,神情很恍惚。
现在想起来我可能很早就认识雷鸟,我们这里的交际圈有点像多米诺骨牌,谁先一动,数不清的人就全部动起来,一个撞一个,撞到后来你会在街上碰到一些陌生人对你说,你好。你停住脚对他说,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出去旅游,发表新作了吗?但你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后来我走到街上就会觉得我认识世界上一大半人口。雷鸟就属于这种情况。那还是我刚刚搬进太阳大楼时,有一天傍晚听见有人敲门,我问是谁,门外的人说开了门就知道了。我打开门看见一个风尘仆仆夹着公文包的人斜倚在墙上,他把一只手伸给我,我握了握他的手却没有想起他是谁。
“雷鸟,诗人。”他闯进来自我介绍。
“雷鸟,你好。”我说。“坐吧,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我们在马丘家见过的。”他坐下来把公文包扔到我床上。“马丘。”我说。我连马丘也想不起来是谁。“马丘去了美国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才从深圳回来,昨天下的飞机。”
“听说了,你是去旅游观光的。”
“不,我在那里做生意,我跟小田合伙开了个小公司。”“哪个小田?”“田副省长的儿子呀,我们公司专门与外商洽谈生意,成交额很高。”“谈汽车还是聚乙烯?”
“不。”他突然大笑起来,“谈乳罩和所有妇女用品。”“这生意不错。”我也笑了。这时候我发现他确实面熟,但不清楚是不是在马丘牛丘还是猪丘家认识的。对于我来说这无关紧要。然后我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说:“我肚子饿了。饿得咕咕叫。”
“那就吃方便面,再看看有没有鸡蛋?”
“什么都行,我不讲究吃。”他耸耸肩。
那是一九八六年秋季的一天,夜里雷鸟要求留宿。我看见他把黑西装脱下,认真地叠好搭在椅子上,然后倒在地铺上就睡去了。我注意到他睡觉姿势很怪,是俯卧着的手脚朝四处摊开,好像一个不幸的坠楼者。当时我无法预知雷鸟后来的事,只是认为人不应该采取这种艰难的姿势睡觉。我要是个能预知后来的哲人,当时就应该把雷鸟卷起来扔到窗外,免得后来他把我的两千元钱借去然后一去不回。
我是一个洋鸡蛋
在生活中我只是一个洋鸡蛋。这是我爷爷对我的评价,他总是将我比喻成一个洋鸡蛋,我想那是因为鸡蛋表面光滑实则脆弱经不起磕碰的缘故。至于洋的含义很明显,因为我不止一次对我爷爷说过,我要偷渡去香港然后到美国去到法国或者荷兰也行。我爷爷最痛恨崇洋媚外的人。其实我不敢。我说过我基本上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即使敢也不成,说不定我溜过了国境线又想打道北上去内蒙古开辟一个牧场。我身上集中了种种不确定因素,整体看也许真的像一个洋鸡蛋。我在一家临时成立的有奖募捐基金会工作,这是一份清闲而有趣的工作,每周上三天班去办公室起草印制种种奖券票面:主要是残疾人基金环境保护妇幼健康和大学生运动会等等。我怀疑正是这里的清闲有趣培养了我的烦躁情绪,我上厕所的时候总是把门关紧了,憋足气连吼三声,呜呜呜。我的同事问我怎么啦?我说憋得慌。他们说哪里憋得慌?我说哪里都憋得慌。他们又问谁让你受的气?我说没有,没有谁让我受气,我自己受自己的气,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九八七年我又无聊又烦躁,有天他们守着煤气取暖炉开会,我偷偷地把大吊扇开关按了一下,然后我就走了,我听见他们的鬼叫声心里就舒坦了一些。我知道天很冷不能开吊扇,但开开吊扇也无妨。我就是这样想的。当你隔着玻璃看见一群人的头发让风吹炸了,你会觉得这一天没有白过。现在我坐在窗前,看见一九八七年我自己委琐而古怪的形象,我在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上走来走去,碰到人头攒动的地方就朝里钻。我看见汽车轮子撞死了一名骑车的妇女,她的自行车像一只绞麻花横在血泊里,还有一捆韭菜放在塑料筐里,一只高跟皮鞋丢在你的脚边还冒着热气。我看见两个男孩在广场的草坪上表演硬气功,一个用铁索把自己绕上一圈二圈三圈,然后大吼一声把铁索绷断(我怀疑铁索上本来有裂口);第二个是无腿男孩,他坐在草地上把一只铝饭盒送到你面前说,“各位先生太太同志大爷行行好,给俺们一点吃饭钱,你要不给就不是人啦!”(我没有掏钱是想尝尝不是人的滋味。)我还看见过华侨商店门口穿牛仔服的外币倒爷坐在台阶上,像一排卫兵监护着来往行人,我走过那里时突然有好几只手拽我的衣角,“美元有吗?”“兑换券有吗?”“要日元吗?”“长箭短万宝,一样六块八。”我把这些手一一拍开,然后坐下来。我坐在倒爷们的队伍里觉得很自然很亲切,我比他们更快乐。因为我什么也不要兑换,我要兑换神经和脑子找不到顾主,谁肯跟我来换?有一天我看见雷鸟在一棵大柳树背后跟人兑换着什么,等我朝他跑过去却找不见他的人影了。雷鸟神出鬼没富有传奇色彩是事实。后来我问他去大柳树背后干什么。他说什么大柳树?我说你在黑市倒腾美元吧。他说你看花了眼,我雷鸟从来不去黑市,我有三千美金,彼得送我一千,桑德堡送我一千五,还有雪莉送过五百。彼得要保我去加利福尼亚。我说你跟他们什么关系?雷鸟挥挥手说跟你说了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