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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知母亲这几年的时间是多么不易过。
深夜她们通电话。
“妈妈,这次来请带一份卑诗大学的章程来。”
张女士一怔,“谁想升学?”
“我。”
“你?最无心向学的便是你。”
“人长大了想法不同,我想与你同住,重过学生生活。”
张女士倒抽一口冷气,“叫我照顾你饮食起居?”
“我为你解闷呀。”
“谢谢你,我一点都不闷,找自己都打算入学读书。”
舒申啼笑皆非。
“小申,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想来慰老母寂寥,但是不劳你费心,还有,我决定改期返港,不与你父亲硬拼,也不用你担心了。”
最终体贴女儿的一定是母亲。
舒申反而恍然若失,“我都准备好了。”
“别傻,一个父亲两个母亲同时出现的局面绝不好受。”
“谢谢妈妈。”
她准备在第二天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
谁知一回到办公室便看见传真机上有字条。
“小申,我与你继母决定延期返港,一则听说屋价尚在上升轨,二则不欲你难做,你专心接待你母亲吧,我不打算上演闹剧,也不想与你母亲见面,父字。”
舒申呆住。
来,要一起来,不来,也一起不来,真是冤家。
一静下来,舒申寂寞了。
难怪父亲要再婚,甚至再一次忍受婴儿的骚扰。
舒申伸一个懒腰,日子还是要过,她取起电话,拨通号码,“安琪,有没有空出来看场戏?”
安琪没精打采,“我妈正坐在我面前与我谈判。”
“呵。”
“她要搬来与我同住。”
舒申连忙说:“你同她慢慢谈,我们改天才出去玩。”
舒申吐吐舌头,即时挂了线。
唉,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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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回来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变迁》
王越秀很小的时候就到过那个小花园,推开一道门,进去,见到鸟语花香,那里清风拂脸,舒服无比,她根本不想出来。
独个儿坐着冥想,算术测验如何应付,妈妈的坏脾气怎样忍耐,一坐大半天,一点也不觉得闷,直到心平气和,才自那道门出来,回到现实世界。
有时坐着坐着,会听到母亲叫她,“秀秀,秀秀,你在何处?”
这时秀秀也会匆匆忙忙开门去见母亲。
一早,秀秀就了解到母亲不是那种听人讲故事的人,她是个日常生活忙碌的中年妇女,一手带着两个孩子,上班下班,闲时还要应付亲戚朋友,坏了的洗衣机,闹别扭的家务助理。
这样的人命运特别艰难,越忙越见鬼,一年总得换好几个女佣,还有老板升人,从来不考虑她,于是她脸皮越绷越紧,表情越来越苦涩,成为一个生人勿近的人物。
王越秀的父亲在什么地方,管些什么事,对妻女子是否体贴?
实不相瞒,他在大女儿七岁的时候,已经与妻子离异,开头还抽空来探访,一年两年过去,他藉辞移民,走得影踪全无。
越秀在十一岁之后就没有见过他,也不觉得是一种损失。
越秀变成一个沉默的孩子,从来不给任何人惹麻烦,大人甚至不觉得她的存在。
她喜欢到那座小花园去坐。
有时母亲会很诧异地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脸红红微笑,不出声。
母亲会说:“真是个怪孩子。”
又问:“几时考试?”
“今天已经考完。”
不但懂得照顾自己,且名列前茅。
做母亲的大概经已习惯,满以为每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均是如此。
生活平和的时候,她很少往小花园去坐,只有在心神不宁之际,她才去冥想。
妹妹在十七岁中学毕业那年离家,她是愤怒青年,要自己闯世界,认为四年大学教育是浪费时间,越秀却考到奖学金。
离开母亲住宿舍那天,越秀觉得母亲的眼光是寂寞的,她生活中的忙与乱终于告一段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虚空。
从此以后,只余日出日落,女儿长大了,正要奔向前程,不知要隔多久,才会回巢。
大学二年,在上课时候,越秀接到母亲心脏病发进了医院的消息。
她自市郊赶往医院。
他们还没有找到妹妹,母亲脸上蒙着氧气罩。
稍后母亲可以说话了,凝视越秀片刻,轻轻问:“你爱妈妈吗?”声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温和,刹那间,她脸容也年轻了不少。
越秀答:“爱。”
妈妈轻轻答:“来扫我墓的,也不过是你们两姐妹罢了。”
越秀不出声。
她一离开医院,使到小花园去独坐,那一天,坐了许久许久,心肺仍似揪住揪住,越秀暗暗知道不妥,母亲恐怕是不行了。
爱,她怎么不爱母亲。
受尽生活折磨的母女也有权相爱。
尽管匆匆忙忙,一个进一个出,连说话时间也无,她们仍然相爱。
母亲已经尽了力,精疲力尽,鞠躬尽瘁。
电话铃不住地响,自远至近,呼召越秀的灵魂,她打开心扉,走出小花园,来到现实世界。
越秀接过听筒,听到妹妹气急败坏地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妈妈不行了。”
越秀整个人沉下去。
这样苦恼的一生。
把母亲一生所有的快乐加在一起,大抵不会超过两小时。
许久没见妹妹,她出乎意料之外成熟,衣着打扮,十分时髦。
姐妹俩合力替母亲办完了事,妹妹对姐姐说:“你益发内向了。”
越秀不语。
“有空出来玩玩。”
越秀只是微笑。
“母亲的遗产我一件不要,任你处置吧。”
妹妹似十分吃得开的样子,一心一意要摆脱过去,努力将来。
越秀回到旧寓所,人去楼空,那是妈妈生前所遗唯一产业,为了每月付款,曾叫他流尽眼泪,现在一撒手,什么都看不见了。
剩下的还有一些旧衣物。
打开锁着的抽屉,里头有一两件不值钱的金饰,还有一本照相部。
里边是王氏夫妇与两个年幼女儿全家福合照。
一家四口笑吟吟面对照相机。
她一边落泪一边学习妹妹的潇洒,把所有东西统统丢到空箱子预备丢掉。
终于不忍,取出那张全家福,带返家中。
两姐妹都不想住到那幢破旧的公寓里去,将它卖掉,分到一点钱傍身。
大学第三年,王越秀忽然漂亮成熟起来,叫男同学们迷惑,大家都不记得还有什么女孩子会得动辄面红,她使他们也结结巴巴,面红耳赤。
忽然多了一大堆追求者。
比较谈得来的有黄令义,他愿意尝试了解她。
越秀相当喜欢高大英俊的他,因而同他说起小公园。
“有那样好的地方?带我去。”小黄兴奋。
“你不一定去得到。”
“在哪里,瑞士,瑞典?”他不服气。
“在另一个空间,有缘的人打开心门,才可以进去憩息。”
小黄呆住了,这个女孩子模样似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思想也这般玄虚。
他凝视她的大眼睛,顺着她的意思,陪她说她喜爱听的话,男孩子在追求他们喜欢的异性的时候,通常都有这个本事。
当下他问:“你是否常常到那个花园去?”
越秀陶醉地说:“常常。”
黄令义只管欣赏她脸上的红晕。
“那多好。”他敷衍说。
“是,一进去心头就宁静。”
“几时让我也试试进去逛一会儿。”
越秀说:“有好几次,进去了,几乎不想再出来。”
小黄佯装吃惊,“你要记得回来才好。”
越秀笑道:“我会回来,别怕。”
黄令义觉得十分有趣,都说少女充满幻想,信焉。
越秀甚至把那张全家福照片给小黄看,对内向的她来说,这已是最亲密的举止。
翌年,他们同期毕业。
妹妹见过黄令义。
她同姐姐说:“小黄不是个可靠的人。”
“听听这是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