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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来没有求过妈妈去拉架。尽管她还很小,可是朦朦胧胧知道,妈妈和她也是孤儿寡母的身份——甚至说得难听点,她根本是个私生子,当年外公外婆好不容易才给她托人找关系上了户口,否则直到今天她也是个黑户,也许明年连小学都没办法上。
邻里邻居的闲言碎语其实是让孩子成长最温和妥善的办法。无论余周周听到什么,她都不会像电视剧里面的人一样,瞬间脸色苍白,把手里端着的碗或者花瓶或者汽水瓶等等东西失手摔在地上,然后转身哭着跑开……她不会,她只是捏着捡来的冰棍杆儿在黄土地上一道道地画画玩,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将他们所说的话悉数记住,慢慢咀嚼。
即使有许多话她都听不懂,但是没关系,只需要先记住就好,记住了之后,她就可以等待。
等待长大。
因为妈妈总说,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所以她什么都不问。孩子简单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很多问题如果问出口,会带来很深的伤害。
夏日夜晚清凉的风撩动余周周额前的刘海。在奔奔不知道第几次抽抽搭搭地跟她讲述,父亲有多可怕,他有多恐惧,多么不敢回家……余周周轻轻挠着左胳膊上刚刚被毒蚊子叮到的巨大肿块,开口说,“陪我玩吧。”
奔奔的哭声戛然而止。
“什么?”
“陪我玩吧,别哭了,”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一个男孩子,哭起来没完没了的……”
曾经有些很八婆的邻居很粗俗却也很传神地说过,对奔奔来说,余周周放个屁都是圣旨。
于是纯良的奔奔开始真心地为自己的哭泣而自责难堪。
“我们玩什么?天都黑了,我看到月月她们在围墙那边儿抹黑玩‘红灯绿灯小白灯’,我们……”
“就我们两个,不去找他们。”
“哦?”
“我们来玩《圣斗士星矢》。”余周周下定决心,轻声说。
那时候,奔奔并不明白,这种莫名其妙的戏剧表演是余周周珍贵私密的个人世界,她邀请他加入,这实际上是多么大的让步。
很多年后,他仍然不知道。
余周周窘迫地跟他形容了游戏的基本规则,奔奔一拍脑袋,好像茅塞顿开,说,“那么你是雅典娜?”
他笑逐颜开,余周周却摇摇头,“不,我是星矢,你是雅典娜。”
“我是男的!”
“这跟男女没关系。”余周周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朝他摇摇头。
雅典娜和星矢从来都不是男女之分那么简单。
那是一种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她是星矢,于是她是保护者。
雅典娜是奔奔,也是妈妈,是病弱的外婆,是很多很多。星矢需要一个人去扛,所以他不断爆发小宇宙,他可能会暂时倒下,但是永远不死。
当然,余周周自然并没有想清楚这些。那时候她心里面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英雄主义情结,义薄云天,却连她本人都无法看清。
于是那个夏天的夜晚,孩子们的嬉闹声和大人们打牌的呼喝声,都显得很遥远。奔奔懵懵懂懂地被带入了余周周的世界,看着她的一双眼睛像宝石一般闪烁,听着她激昂地说,“殿下,你快走,这里有我!”
自始至终,奔奔版的雅典娜只知道沉默,任余周周捏着冰棍杆和周围的杂草搏斗得鸡飞狗跳,天马流星拳四处飞射,他很想问问她,那个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大魔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被打倒?
战斗太漫长,他都已经犯困了。
奔奔不知道,命运这个东西,不是天马流星拳能够解决得掉的。
小飞虫
ˇ小飞虫ˇ
余周周常说,奔奔这个名字很好。
那时候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动画片,里面的主角是一辆长得像碰碰车的黄色小汽车,扁扁的,仿佛是气球吹起来的一样很可爱。那辆小汽车也叫奔奔,小汽车和一个男孩子做伴,一同走过了世界上很多很多的地方,目的是找妈妈。
余周周不知道怎样糊涂的母亲能把自己的孩子给弄丢,所以她很同情奔奔。那几乎是第一次,她觉得动画片真能胡扯。
她看看正在给自己钉扣子的妈妈,心想,你看,妈妈会永远在身边的。这样想着,就很庆幸地拍拍胸口,仿佛劫后余生般珍惜起自己的幸福来。
可是后来她真的认识了一个奔奔,一个被自己妈妈给故意弄丢了的男孩子。
那部动画片有了大团圆结局的时候,她高兴地跑去告诉奔奔,“你也会找到妈妈的,一定。”
小时候余周周总是认为,动画片里面悲惨的事情都是胡扯的——比如奔奔被妈妈弄丢;而美好的事情一定都是真的——比如奔奔最终找到了妈妈,在一片花海中笑得灿烂。
长大了,她才知道,这种认知,颠倒过来才是对的。
那些悲伤失望的家伙们,总是编造出很多美好的事情来骗人。
奔奔却总是很灰心。他认为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摆脱他的酒鬼爸爸了。余周周笑他,问他怎么会知道一辈子那么长的事情?
一辈子很长吗?奔奔脸上浮现出一个跟他年龄一点都不相符的、非常沧桑的苦笑,那一瞬间余周周愣住了,说不出为什么,她喜欢他的那个笑容,好像很有担当很像大人,然而仔细想想,她又觉得,奔奔还是哭比较好——像个小孩子一样哭。
“一辈子不那么长吧。我被他推了一把,大腿磕在桌子角上,第二天一看都发紫了,过几天就变成黑色,再过几天又是紫红,最后一点点变成浅黄色,然后就没了。”
余周周不解,“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这样数着一个淤青一点点消失的日子,上一批还没数完,下一批就挂到身上了。我就靠着这个数日子,发现日子过得挺快的。一辈子很长吗?”
余周周后来几乎忘记了奔奔的长相,但是她永远记得,有一个男孩子告诉她,时间的流逝并不仅仅靠日历台历挂历来计算。
时间也能够以一块伤疤痊愈的周期为单位来标记。
余周周看着奔奔,有些忧伤地想——如果她那时候明白自己的情绪叫做忧伤的话——动画片多美好,汽车奔奔想要找妈妈,立刻就可以动身,环游世界,有朋友,不愁吃喝,不愁没有汽油,不愁路途遥远,不用坐火车(因为它自己就是一辆车啊)……
以前听到大舅家的乔哥哥说过什么“生活是一片迷离的网”,余周周听不大懂,只是这一刻,抬头看到房檐角落那张薄薄的蜘蛛网,心想,生活是蜘蛛网,那么他们是什么?是被黏在网上动弹不得只能等待别吃掉的小虫子吗?
“我爸爸妈妈也总吵架,吵得特别凶,还互相扔东西,墨水瓶都往我脑袋上砸。恩。”
余周周鬼使神差地说出这么一段话。其实她只见过她爸爸两三次,其中只有一次是爸爸妈妈同时出现的,而这一次就是吵架,两个人打得好像要拆房子,她不知道原来文静温柔的妈妈也可以有那么大的力气。她小时候看电视学会了两个词,一个叫做歇斯底里,一个叫做丧心病狂,她觉得可以把这两个词分别送给那一天的妈妈和爸爸。
余周周自然没有被墨水瓶砸到,否则她也活不到现在。但是她认真地、甚至有些骄傲地大声说出来,只是想要安慰奔奔。
世界上最好的安慰,并不是告诉对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是苦着脸说“哭个屁,你看,我比你还惨”。
于是被成功治愈的奔奔很诚恳地说,“周周,我不要妈妈,我要你。”
两个纯洁美好的六岁小孩子自然听不出这句话有多么的别扭。
余周周继续义薄云天地拍着他的肩膀,信誓旦旦,“我永远在你身边。”
这句话也是从动画片里学来的。他们都被自己和对方感动了,友情正盛,气氛好得不像话。
我永远不离开你,这是多么美好而忧伤的谎言。
余周周后来才知道,她这一辈子最初的谎言,就是拜动画片所赐。她相信了很多错误的东西,却深信不疑。
大杂院的生活,就这样一日一日安然度过。余周周仍然每天规规矩矩呆在家里,每天晚上六点到七点是雷打不动的动画片时间,周末去外婆家,偶尔也会在妈妈在家的晚上出门去跟小朋友们一起疯玩。
剩下的时间,她活在自己的脑内小剧场里。有时候幻想到头痛,素材告罄,就赶紧看几篇故事积累新的灵感——她家里只有三套书,《安徒生全集》《格林童话》《伊索寓言》。
文字完整版,没有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