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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真是奇怪,在进入无名岛周遭约莫方圆五百里的这片海域后,竟没看到一个活物。谢小山是个好动的孩子,门规严明并不能泯灭贪玩爱热闹的天性,在山上他瞒着师父师伯们,偷偷养了两只雪兔。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只要一听到他的呼哨,就会像精灵一样突然出现在漫山雪野中,甩着长耳朵蹦蹦达达奔来,吃他省下来的蔬果。昆仑常年白雪茫茫的连绵山岭中,大山和小山是他唯一的欢乐与陪伴。
他把自己的名字送给那只看起来小一些的兔子。谢小山这样爱它们,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姑娘家,婆婆妈妈,在难得的空闲里他可以抱着两只雪兔絮叨一下午的话。这温柔的稚气使他脸红。昆仑派第二十九代弟子中,最年轻而出类拔萃的谢小山天分奇高,单以剑术的进境而论,他已胜过第二十八代的许多前辈师叔。练剑堂中他手腕飞转,挽起一道寒光,舞得犹如蛟龙出水一般,那时他黝黑的圆脸蛋上看不出半分孩子模样。
但他毕竟是个孩子。才十六岁,倘若不在昆仑山,这会儿他应该还在上学堂、因为背不熟书而被先生罚打手板罢?
倘若不在昆仑山……小山并没想过这个假设。他生下来就在昆仑山。父亲是山中的猎户,在一次雪崩中丧命,母亲被昆仑派的人从积雪里刨出来,生下遗腹子后用父亲生前的腰带悬梁自尽。掌门师祖说过,小山练起剑来有一股执拗的狠劲,许是他那壮年早夭的父亲遗留在血脉里的坚韧与不甘心。
二十八代弟子之中,你有个小师叔练功最刻苦,也最得我的真传。我本想着百年之后也就只有他还算块料子,能传我衣钵。可惜你这小师叔命夭,死的时候才十九岁。
小山想着掌门师祖苍老的叹息。然后枯瘦的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小山,好在你是个出息的孩子,昆仑派传到二十九代不容易。好好用功,别让我失望。
掌门师祖在一次比武大较后当众的赞许令小山练功更勤苦,同时也令许多同桌而食、同床而寝的师兄弟于不知不觉间疏远了他。一个人冷清清地去练剑的时候,他能感到背上扎着一些锐利的眼光。小山隐约觉得这跟掌门师祖那番意味深长的言语有干系,但心里头并不很分明。
他也不想弄明白。他只是觉得很难受。
所以被掌门人暗许为二十九代弟子之首的小山其实常常惶恐而软弱着,他以为自己并不像掌门师祖所说的那么好。
要做一个出色的剑客,可不是光功夫强就能成的。自幼年起,师父就耳提面命地这样告诫过他。
身为名门正派的弟子,侠义道中之人,首要的品质便是脚跟立得正。黑白是壁垒分明的,善恶是水火不容的,而正与邪,是势不两立的。济危扶困自是正派中人的本分,但面对邪魔外道的时候心中便不可存有一丝怜意。昆仑的剑客在战斗中从来都像他们掌中的剑一样冰冷锋利。
各人天分不同,功夫练到后来自然是有高有低,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像你小师叔,虽然力不能敌而丧生于恶徒手下,江湖上却没有一个人会笑话于他。他是我昆仑的好弟子,人虽没了,哪个同道中人提起他不敬佩万分?——在那恶魔手中能死得有骨气,已是了不得的汉子。记住,将来你遇到邪魔外道之时,倘若打不过,切不可屈膝投降、污了昆仑派的声名,倘若获胜更不可被敌人花言巧语所惑而放他生路。须知养虎贻患,这些邪派角色没一个好东西!小山,你给我记下了,这两件事将来你若犯了一件,为师必取你性命,绝不姑息。
小山打了个冷颤。不投降——这很容易,他的身体里有父亲硬朗的骨,据说当年在深达数丈的积雪下是父亲用自己的身子生生为怀孕的妻挡出一个洞穴,即使人死了,脊梁始终没弯过。这才有了小山这个人。他从不担心自己会在任何强大的敌人面前屈服。然而他很清楚,在这副硬朗的身板里,自己有颗多么柔软的心。
——也许,就像母亲。从未谋面的母亲。
他永远记得十岁那年拼着一身的伤,在狼口里救下了一只冻得飞不起的雪雉。他赤手空拳把那狼打到动不得,然而当看到母狼身后的洞穴里钻出嗷嗷待哺的狼崽,他竟放了那头恶兽。为此被师父罚跪三天三夜,一身的伤口不许裹。在那阴冷的思过堂中孩子流着血呜呜哭着只说一句话。他说,小狼崽没有妈妈太可怜了。
……
一晃六年过去。被责罚的孩子成长为目下昆仑派年轻一代中被寄予厚望的佼佼者,他前程似锦,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但小山心里知道,他还是六年前那个哭着放狼归山的孩童,躲在强壮挺拔的躯壳内里,面对倒地的敌人永远下不了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不长大。
小山心知掌门师祖所描绘的壮阔前景其实与他无关。他缺乏一个成大事的人所必须具备的那种素质。就比如此刻,在终于望见无名岛、为传说中的无上秘籍而兴奋的时候,他竟然还匀出了一半的心思去挂念大山和小山。不知道它们现在好不好。三个月没有人喂了,在这九月深秋,找得到青草吗?
放眼看着那丛沙沙摇曳着的翠色越来越近,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管岛上有什么,总算它有点绿色。有绿色,就有生命。哪怕是猛兽恶禽,也是鲜活的气息。
对小山来说,不会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五百里方圆的死寂的海更可怕了。多少天,只见厚沉沉的死蓝色,蓝到尽,像最耀眼的锦缎。然而他只觉得窒息。
水中没有游鱼。天上没有飞鸟。甚至连刚开始航行的时候,经常缠住船桨的水藻也看不见一缕。这片海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茫茫的大风吹过,除了他们这艘船,风是唯一活动着的东西。
正午的天空亮灼灼压在头顶。海天一色,除了这里,你再也看不到如此纯粹而广大的蓝。没有一个斑点来破坏它。
这蓝华丽、高傲而强悍。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气势直逼到视野里来,上下八方,占据全部的空间。如同一个君王般冷冷宣告着对于这个区域绝对的权力,就像——就像死亡一样绝对。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片海域,小山不只一次地想到死亡。
他觉得这片如此漂亮的蓝海是由死亡在统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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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出海非比寻常,连掌门师祖也亲自出山。昆仑派算得上是倾巢而出,同来的长辈除了掌门师祖,还有一位师叔祖,二十八代弟子中有小山的受业师父、两位师伯、一位师叔,二十九代则共选了四名,都是小一辈里最出色的。
事情进行得十分秘密。出发前足足做了一个月的准备,小山被严格叮嘱,此行的真正目的就连对其他同门也不能泄露。至于江湖同道,大半根本不知十年未下过山的昆仑掌门竟然亲身出外。
虽雇了几名水手,船上一应粗重杂役忙不过来,小山等四名低辈弟子自是分内,因此三个月下来居然个个娴熟,俨然一副老船工的模样。近因连日海途平静,守望之职交由四名弟子轮流担当,这天船头上正是小山与另一位名叫赵大望的师兄。
自从掌门师祖发过那番话后,二十九代的众同辈对小山不免有些嫌嫉之心,待他均是不冷不热,人之常情,赵大望也不例外。然而当小山欣喜若狂地抱住了他又叫又跳之时,毕竟是年轻人,在这一瞬间赵大望似乎忘记了一贯小心保持着的距离,反手回抱住这个年少有为、锋芒毕露的小师弟。他的激动感染了他。
两个年轻人在甲板上笑闹起来,他们的心情如同亮蓝色天空一样灿烂。无边无际,阳光流转。
小山大喊一声:“师兄!原来无名岛是这……”
才喊出半句,二人即被身后一个威严的声音制止。
“离了昆仑就大吵大闹起来,成何体统!大望,你做师兄的怎么不教师弟规矩?”
赵大望慌不迭地推开师弟,涨红着脸,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可不得了,得意忘了形,竟把掌门师祖都吵出来了。他额上登时冒汗,小声禀道:“回师祖,弟子和谢师弟在此守望,适才发现前方有一岛屿,好象……好象就是我们要去的无名岛,所以一时高兴……”
“知道了。”掌门师祖缓步踱出船舱,身后跟随着几位师伯叔。一行踱至船头眺望,那丛翠色在浪涛起伏间愈来愈近了。
“师祖,我们的方向不曾偏离过,一直是按照您的指示航行的,一路没有看到其他岛屿,弟子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