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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轮椅的老太婆一边拨开垂到耳边的一绺头发,一边回头往后面看。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刚离开的巴利科恩家的老房子。她最喜欢那第二帝政样式特有的复折屋顶【注:屋顶比例较大的一种型式,屋顶分为两折,下方的坡度比上方坡度陡】衬着秋高气爽的蓝天,清楚分明的样子。白天的时候,坐落在屋顶四周围的铸铁雕饰,在阳光照射下就像王冠一样发出耀眼的璀璨光芒,随着日影逐渐西斜,五彩缤纷的石板瓦似乎幻化为古代鱼类的巨大鳞片,显得无比妖艳、动人。
还有凸出于屋顶下方那独特的寡妇露台(widow's walk),这也是她的最爱。她经常步出作为育婴室的顶楼房间,来到这露台上和孩子们——尤其是杰森,一起眺望美丽的花园墓地,天南地北地聊天。
——杰森……每当想起这个名字,莫妮卡就一阵心痛……多么好的一个孩子,但我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此时,莫妮卡的脑海里浮现了另外一个名字。只要一想起杰森,就会如影随形、一起出现的——詹姆士。外表相同,内在却完全不同的双胞胎、他们一个是光,一个是影。莫妮卡虽身为母亲,却一点也不了解詹姆士。相对于杰森的天真、善良,詹姆士从小就紧紧锁住自己的心扉……如果年迈、昏聩的老母亲能够用语言把深藏在自己心底的不安说出来的话,或许她会这样说:
——我早就把两个儿子都弄丢了……
莫妮卡急忙打住这些忧郁的想法,再度抬起头,向这一百年来一直打瞌睡的老房子露出坚强的笑容。然而,她的微笑终究没能持续多久。
因为她又想起在那看似坚固的房子里赖着不走的黑影。那黑影的真实分身正是“死亡”。房屋正面二楼、呈圆弧形推出的凸窗后面,她的丈夫正躺在病床上与死神拔河。
疾病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吗?莫妮卡心想。《圣经》中记载,回到迦百农的耶稣对中风的病人说:“儿啊,你的嘴已经被赦免了。”结果那人马上站起来,拿着褥子走了出去。人类的病痛和不幸果然是犯罪造成的。每每思及,莫妮卡总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她的脚因为长年的痛风已经萎缩了,必须像这样让诺曼推着,才有办法行动——这是自己的罪恶造成的吗?
而此刻心无旁骛帮她推着轮椅的诺曼在越战期间被子弹打中了头,变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难道这也是老套对他的惩罚吗?
还有,躲在那房子的凸窗后面,往下看着这一大片墓园的丈夫也得了不治之症——这是否意味着,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罪呢?
人类还真是罪孽深重啊!莫妮卡总算明白了。诺曼的情况她不清楚,可是自己和丈夫史迈利的因果,她倒是马上就想到了。
劳拉的死——对于这件事,很明显的,他俩都有责任。要是史迈利不对自己展开猛烈追求的话,要是自己自始至终都没用回应他的话,或许劳拉就不会死了……
莫妮卡忍不住全身发抖,紧握住摆在膝头的《圣经》 。然而随着轮椅穿过花园,开始可以看到教堂尖塔的那一刻起,她又恢复了镇定。就在这个时候,莫妮卡想起此刻震惊全美的事件。
——是的。或许人类再也不用为自己的罪感到害怕了,反正神的审判就要下来了,到时——
莫妮卡的脸整个笑开了——到时,我的儿子杰森也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来……
莫妮卡越想越高兴。
——没错,没有什么 好担心的。我没有罪。难得今天头脑这么清醒,可以想很多事情。还有,身体的状况也是前所未有的好,跟约翰也恢复了关系,好事可说是一桩接着一桩。上帝果然是站在我这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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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约翰·巴利科恩在饭店的某个房间,翻着皮革封面的古书胡思乱想之际,文森·哈斯博士也在殡仪馆的资料室里,打开陈旧的书,细细探索起“死亡”。
经年累月研究人类之死的哈斯博士,最近只要一想到“死”这个字,就会心神不宁,思绪混乱。不过他很清楚原因是什么。跟以前在书本上接触到的死亡不一样,极端现实的死就潜伏在他的身边,所以他才会这么心浮气躁。
已经死亡的葛林和即将死亡的史迈利。这两名好友的死,对哈斯博士而言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自己的死——要去想像这点事最困难的。人类只要还活着一天,就无法把自己的死当做是真是的事去想像吧?再来是和自己无关的第三者之死——因为只是做学问的对象,所以可以冷静地思考它,不过总是无法发自内心的投入,最后,是既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互称为“你”——也就是所谓第二人称的亲友之死是最具有真实性,也是最能令人发自内心去思考的;然而另一方面,对这类人的情感会扰乱我们的思绪……
为了平复激动地情绪哈斯博士决定放音乐来听。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书架旁的唱片柜,挑了张黑胶唱片。他把那张唱片放在留声机的转盘上,回到座位坐好,就在此时,喇叭开始流泻出充满空灵感的音乐。那是小提琴、单簧管、大提琴和钢琴的四重奏,这些乐器所演奏的乐曲就好像在天国里啁啾不停地小鸟一般,显得奔放不羁,又好像向地底不断延伸的螺旋阶梯,往下画出一条迂回的线。乐曲里,一般音乐的调式消失了,静止的时间营造出不可思议的音乐空间。
《世界末日四重奏》——是这首曲子的名称。哈斯博士回忆起当年聆听这首曲子首演时的经过。
一九四〇年的冬天,当时隶属英国空军的史迈利和哈斯所驾驶的运输机在波兰边界附近被德军击落。好不容易从坠落的飞机中逃生的两人一落地就被德军逮捕了,被带往位于亚西里亚地区的葛里茨(Goerlitz)集中营。那座集中营里有一名年轻法国兵,也是被俘虏进来的,听说他是巴黎圣三一大教堂的管风琴手兼新锐作曲家,半年前被关进了这里。幸运的是,负责看守他的德国将领是个音乐爱好者,不但允许他继续作曲,还让他和其他被俘虏的音乐家在澡堂里进行练习。
然后,一九四一年的早春,这名战囚所写的乐曲在集中营临时架设的礼堂里发表了。哈斯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站在老旧得快要解体的直立式钢琴前,四名音乐家衣衫褴褛的寒酸模样。他们身上包裹着破旧不堪的军服,脚上套着方便在雪地工作的大木鞋。然而,作曲者并没有自惭形秽,演出之前他以坚毅的态度发表了关于《启示录》【注:《启示录》又名《默示录》,是《新约圣经》的最后一章,传说是耶稣门徒约翰所写,其中有对世界末日的预言,并提到最后审判】的演说,他说即将演出的曲子正是为了世界末日所写的。哈斯一直到后来才知道,那名作曲家正是年轻时的梅湘【注:梅湘(Olivier Messiaen,一九零八…一九九二)是代表二十世纪、举世闻名的法国作曲家,亦是风琴手、鸟类学者。《世界末日四重奏》(Quatour pour la Fin du Temps,或译为《时间终结四重奏》为其早期的著名作品】。
就这样,哈斯和五千多名囚犯一起聆听了梅湘所作的《世界末日四重奏》。当时的史迈利和哈斯同样面临了死亡的威胁,终日惶惶不安。为了平复紧绷的情绪,他们需要的不是幻想未来也不是迷恋过去,而是让时间停止。
针对自己的创作,梅湘曾明确地说道: 棒槌学堂·出品
“……我要终结的不是自己身为囚犯的期限,而是对过去和未来的观念,也就是说,这部作品是为了开启永恒而作。”
沉迷在过去的回忆里的哈斯博士突然回过神来。唱片已经停止了,音乐不再流泻而出,资料室内一片死寂,时间仿佛真的停止了。
哈斯博士的目光落在眼前展开的书本的照片上。那上面有世界上最恶心的死之变容雕像。被青蛙和蚯蚓啃食的肉体,逐渐腐烂的尸骸。这尊雕像跟《世界末日四重奏》一样,对哈斯博士而言,都是思索死亡时不可或缺的教材。
年迈的死亡学家不厌其烦地看着那恐怖的雕像照片,觉得思绪总算变得比较清晰了。
——观念上是可以终结时间,追求永恒,然而逐渐腐朽的肉体却在嘲笑我们,告诉我们:时间是绝不可能被终止的……这中间的矛盾要怎么解决呢?
哈斯博士突然想到,比起即将死亡的史迈利,他应该预先考虑已经死亡的葛林。那个孩子绝对无法忍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