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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术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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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老先生打声招呼,搬把椅子紧挨着坐在黄瘦人背后。黄瘦人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终于说话:“你干吗靠我这么近呀?能挪开点么?”我摇头。五分钟后,他告辞走了。

老先生要跟我说话,我做手势制止,示意他闭目休息。二十分钟后,来了个拎水果的人,他留着两撇稀疏胡须,进门便向我解释,说他是老先生病人,看病看出了感情,他怕老先生烦闷,特意陪他聊天。

我说我也是医生,请他回家养病,他委屈地走了。老先生睁开眼,怪我粗暴。我怪他说话,他解释,麻醉药强烈刺激神经,麻醉效果过去后有兴奋效果,他恰在那时被人引得说话,以致很难停住。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笑了,问:“如果凑不齐两个极品女人,跟一个极品女人好两次,是否有同样效果?”他给予了否定的回答。

我说出我的试验,引得他长吁短叹:“此事需要福如八世天子十辈状元,方能成功,你我都没有这个福分。”如能碰到两个极品女人,要有八辈子当皇帝、十辈子当状元的福气。他说他也只是遇到过一个,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极品女人有着奇妙磁场,彤彤提升了我的武功,他遇到的则开发了他的智商,和她在一起时,他常突发奇想,领悟了一个又一个中医奥妙。每次她睡着后,他都会跳下床奋笔疾书。

幸福时光仅三个月,留下一叠厚厚的笔记。这叠笔记锁在抽屉中,不忍再看。事过多年,他对上面的内容已记忆模糊。

老先生让我从床头柜抽屉里把钥匙串拿出,拈住一个,说:“这份笔记送给你。作成文章去发表,稿费我不要,补贴你的生活。作者署名嘛,标明是我讲述、你撰文,就好了。”我摘下钥匙,见上面有青色锈斑,仿佛三朵苔藓。

他露出宽慰的笑容,开始努力回忆,嘱咐我哪些内容可以发挥哪些不能透露。正当我俩谈得津津有味,门口响起一声咳,一个鬓角斑白的中年人手拎饭盒,冷冷地站在那里。

老先生止住话,做手势要我凑近,说:“回去吧,我儿子。”我方意识到,我是来赶人的,却做了和被赶的人同样的事情。

拿着钥匙到老先生家,夫人打开了写字台暗柜,取出一个硬布夹子。里面有一沓稿纸,树叶般枯黄,蓝黑钢笔水退色得如同少女脸颊上的细微血管,若隐若现,几乎不可辨认。

回到家,我把稿纸拆开,单张置于灯前,一个字一个字辨认。忙到夜里十点,Q回家了,她进门大叫:“我的樱桃呢?”我向她解释,找到了比樱桃更有价值的东西,这些稿纸便是滚滚财富,可以在杂志发表,可以结集出书。

她深感自己被戏弄,撕了七八张稿纸,摔门而去。没撕坏的也被她捋到地上,错乱了次序。

我知稿纸珍贵,但无钱男人在女人面前普遍心理弱势,我未能免俗,在她发作时,不敢移动半步。

撒在地上的稿纸,让我获得了另一种看它的眼光,它标示着老先生久远的青年时代,它是可怕的时间。

我把稿纸拢入一个抽屉,碎片也倒了进去,无心整理。我想,我的姥爷姥姥只是普通人,没有成仙做佛的本领,他们的时光所剩无几,该去看看他们。

【十】

姥爷家所在的胡同,新中国成立前是韩国、日本小商人的居住区。姥爷家房屋是韩式和中式的混合体,屋外原有一米多宽的走廊。

姥爷家还存在,而它所在的胡同已消失,被推成一片广阔的瓦砾,因为这片城区被规划重建。

几年前,因上山下乡滞留在东北的二姨调回北京,住进姥爷家。

她在废墟中坚守,是想能多得一间回迁房,如果多了这一间,我这一代的孩子就可以得到公平的分配。这是姥爷留给孙子辈的遗产。

姥姥在做饭,她纯熟地调配着油盐酱醋,却不记得我是谁了。二姨跟她解释半天,她听得烦了,挥着勺子,示意我俩站远点。

二姨说,姥爷的头脑还清醒,保持着每日到街头坐坐的习惯。胡同里的人老了,就拿个马扎坐在街头,以看行人车辆为乐,称之为“提神”。

姥爷提神未归,我想去接他。二姨告诉我,胡同通道上的井盖都被人偷走卖废铁了,她从瓦砾中找出窗框、木梁,搭在井口,并铺上草席,以保障姥爷能安全走过。她陪我走到一处草席,掀开,给我看下面搭的东西,神情颇为得意。

我赞叹几句,继续前行。一路上观察各家残留的房基,每间房竟都小得可怜。印象中的胡同深远广大,推倒才发现,五十几户人家竟住在一个篮球场大的面积里。

上街,在一家国营早点铺门口,见到了姥爷。他穿着一身白衣,腰杆笔挺地坐在马扎上,将军点兵般看着来往车辆。我走近,说:“姥爷,回家吃饭了。”他点头,从脚边拾起一根竹竿,拎起马扎,跟我走了。走到胡同废墟时,我明白了,普通拐杖已不适应这样的路面,用竹竿,体现了姥爷的智慧。他在脚踏瓦砾时,突然转头冲我一笑,说:“是你呀,你来了。”原来他刚认出我是谁。

我几次伸手要扶他,都被他推开,遇到难走处,他就歇一会。当再过一个弯道便到家门时,他停了下来,双手扶着竹竿,又冲我一笑,恬淡冲和,那是看穿世事后返璞归真的笑容。

他说:“人老了,血液循环慢,如果心脏病发,手指甲就是黑的。家母死于心脏病,并不是受了我的气。所谓喝敌敌畏而死,是无稽之谈。”他多年前反驳二老爷的话又得到了补充,更加合情在理。可惜,这番话他从没跟二老爷当面说过。

二老爷身遭车祸后,主动跟他和好,他不好意思说。这些年,每到他生日,二老爷都会抱着个西瓜从郊区赶来,他更不好说了。而今年生日二老爷没来,他推测二老爷已逝世,想到这份冤屈再无法辩白,常梦中一念,半夜醒来。

他嘱托我去郊区看二老爷一趟,如果没死,就把人带来。

我高喊了声:“二姨,姥爷到了。”当二姨的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口,我向姥爷鞠了一躬,转身翻过一个瓦砾堆,钻入残墙断壁中。

【十一】

在去郊区的车站,我待了一个小时,没有登车。回到家,选择了一个令自己安静下来的办法——粘贴稿纸碎片。

拼凑好两张后,发现桌面上有一滴液体,以为是胶水洒了,便用抹布擦,却没有胶水的黏性,仰望屋顶,以为是楼层漏水,最终发现是我的眼泪。

我冷静地擦干面部,取出一个笔记本,把稿纸上能辨认的文字抄录下来。干到凌晨三点,笔记本上出现了别的内容。

天亮后,我审视着自己所写。那是对二老爷的回忆,他第一次教我武功时的情景。读了多遍,我体会出字里行间的缅怀之意,判断在我内心深处相信二老爷已死。

此文有三千字,我直读到下午四点,读得气血上涌,头痛欲裂,便从笔记本上撕下,想扔到小区垃圾箱中,但又不愿扔得离家过近,于是越走越远,直走到一家邮局门口的信筒前。

信筒像棺材般干净规整,应是它的归宿了。

我进邮局,买个信封,封好后要到外面投递,邮政员叫住我,说邮车马上来,柜台里正给邮件打包,让我把信直接交给他。

信封上一片空白,那是我寄到天国的信。

邮政员则嘱咐我要把地址写好,我说:“这就是个心情,投出去就好了。”他:“什么心情不心情,请你不要给我们制造麻烦。”我见邮局的杂志栏中有几本武术杂志,便挑了一本,抄下编辑部地址。想也不会刊用,必是和杂志社其他废稿一块粉碎,混在纸张的碎末里,总比扔到垃圾中要好。

一个月后,我得到了一百元钱和两本杂志,那篇文章竟获得了发表。

隔了许久,又能挣到钱,我兴奋异常,从父母留给我的钱中又拿出三百,到木楼找Q,说我一篇文章稿费可达四百,写一个字就有一块三毛钱。她说:“这点小钱就高兴了,你怎么可能挣到大钱?”败兴而回,但我抑制不住地又写了一篇。那段时光是我的深海,如同地球上的生命从海中升起,我经历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从那段时光里爬上来的动物。

我在文中介绍二老爷有位哥哥,写上姥爷的名字。这突兀的一笔,破坏了整篇文法,却是我刻意所为。

苦等一个月,第二篇文章得到发表。我给姥爷送去一本,说上面提到了他,他拿着老花镜找了半天,抬起头笑了,说:“瞧,有我名字。”姥爷一生未做过大事。

在我小时候,他领我走过两条胡同,指着一个门口上“光明胡同奶站”的牌子,笑眯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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