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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她关心他的死亡,她要帮助他好好地去死。他活着时活得人模人样,也应该死得
光光彩彩。水草觉得好像不只是为了对得起曲书仙,那么多人来观看,她感到也应
该对得起乡亲们。
看杀人,看快死的人吃最后一顿饭,看犯人的家属送什么饭,怎么样喂犯人吃
下去,历来是山里人最有兴趣看的场面。从古到今,一代一代,百看不厌。每次看
过之后,往往要议论好久好久,有的细节就进入了人们永久的回忆。我曾经怀疑,
是否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有这样一种意识,通过观看别人的死亡,来瞻望自己的死
亡前途,来构思和不断地润色自己未来的最后一幕。
水草一走进会场,人群就自觉给她闪开一条通道。她本来是要绕过去的,现在
就索性走进了这条通道。那时候水草就如同走进戏场,观众们主动给她让路,欢迎
她像戏角一样登台表演。她走得不慌不忙,就像平时走亲戚,或者像给地里干活的
男人送饭,从从容容,大大方方。并不是不慌张,而是内心非常慌张,心都快跳到
嗓子尖上了。是这么多人看着她,不能够慌张,就自己把自己镇定下来。
那时候水草一边走,一边把台上看得清清楚楚。主席台上端坐着区长李和平,
他今天来主持公审大会,枪毙他的姐夫曲书仙。本来是一家人,由于分别站在国共
两党两只船上,私下里亲热热的恁好,在场面上却成了冤家和对头。李洪恩背着枪
站在台子上,那样子很威武,再不像小要饭花子。水草明白,要论私情,曲书仙养
过李洪恩,临走还送他手枪,李洪恩决不会难为曲书仙的。但是现在是众人面前,
按农会的话说,就是不一个阶级。这都是命,谁也不能够怨谁。曲书仙一被五花大
绑,再也没有了平时做人的潇洒,脸色苍白地跪在台角处,真让人看着可怜。水草
知道,从现在开始,她能看见他们,他们也就能看见她,她心里说决不能让他们看
见我慌里慌张。
闪在两边的观众忽然静下来,默默地看着水草走路。水草目不斜视,不紧不慢
地认真地向着台子走过去。她觉得一定要认真地走,台上台下这么多人看着她,她
一定要走好,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面前这条通道对她非常重要,这几步路虽然不远却不
同寻常,她怎么感到好像走完这条路,她也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好像不仅仅是来
给曲书仙送死,也有给自己送行的味道。
这就说明,在水草的意识里,她已经感到走过这条通道,过了今天以后,曲书
仙一死,她就要告别过去的生活重新做人。于是,她才感到给曲书他送死的同时,
也在和自己的过去生活挥手告别。
她走到台子上,先把小竹篮放在曲书仙旁边的地上。然后转身去给李洪恩说能
不能把绳子松开,李洪恩小声对她说绑人绳子不能松,要喂犯人吃饭。她点点头,
表示明白。这时候李和平给李洪恩使了个眼色,李洪恩就给水草拉过来一条板凳,
水草就把板凳接过来放在曲书仙身边,自己稳稳地先坐在了板凳上。
台上台下都静下来,看水草怎么喂饭。
水草打开小竹篮,从里边端出一碗饺子。把筷子夹在指缝里,用另一只手拉住
曲书仙,就这么一拉,把曲书仙拉起来。她对他说:
“来坐我腿上。今天你走哩,我喂你吃顿饭。”
只这一句话,台下的人们便轰了一下。马上又静下来,往前边挤,害怕漏掉任
何一个细节。在人们的观望之下,曲书仙像孩子一样被水草搂着坐在她腿上,搂得
人们心里酸酸的又辣辣的不是滋味儿。人们眼看着曲书仙的身子哆嗦着哆嗦着不再
哆嗦了,水草又伸手用手掌碾碎了曲书仙的泪珠儿。那样子就像一个母亲在哄着自
己的孩子,弄出来恁多抚爱和温柔。
这时候好像吃已经不显得怎么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来喂。人们全都一声不吭,
认真地看水草给曲书仙喂饭。仿佛送曲书仙去死的已经不再是他们,而单单只是这
一个女人。仿佛曲书仙死不死人们已经不再关心,人们关心的只是水草怎么样给曲
书仙喂饭。这就是水草的喂饭行为从具体转化为一种抽象,使喂饭的行为真实转化
为一种表演活动。
由于水草出奇和超常的行为,牵动了每一个人的心,于是人们看水草喂饭在某
种程度上,已经转化成了一种观赏。甚至可以说,这种观赏从具体生活情节里超越
出来,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审美。
人们看到,曲书仙吞下第一个饺子后,情绪很快稳定下来。眼皮翻了几翻,这
一翻眼皮好像又返回他刚刚逝去的生活,回到了他的家里一样。水草的温柔抚摸掉
他对死亡的恐惧,女性的似水柔情使他走出了面对死亡的孤独,返回到家庭的温暖
之中。
水草一边喂饭一边说着送别的话,声音不高不低,竟然像拉家常。那模样像是
坐在家里,妻子和丈夫在谈论今年的收成和天气,像夫妻两个无事,在一块闲话着
乡邻的家长里短。在死亡面前,从从容容竟叙述出一抹闲适和平静。
“书仙,你好好想想,你这一辈子啥福没享?好吃的吃,好看的看,说句不中
听的话,你也好睡的睡。人前人后谁不敬你?不愁吃不愁穿,想干啥就干啥,咱这
山里,三里五村比比,谁有你活得这份如意和潇洒?人生在世谁无死,你曲书仙还
有啥不舍得?”
曲书仙吃着饺子,不断地翻着眼皮。给人感到曲书仙的两双眼皮成了耳朵,他
是用眼皮在听水草说话似的。
“书仙,不论咋说,农会的乡亲们死了那么多人,这债总要有人来还。你虽然
没动手杀过人,但自古不怨杀人,只怨递刀。你也主动认了罪,好男人敢做敢当,
有什么害怕的?”
曲书仙点点头,表示他听懂了水草的话。看样子,从他吞吃第一个饺子,也可
能从他看见水草开始,就已经从恍惚中走出来,恢复了理智。他吃着饺子,听着水
草的话,不断地翻着眼皮,不断地皱着眉头,好像忘记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
曲书仙本来并不在乎农会给他定的罪过,最初在接受审问时还谈笑风生,对李
和平说祝贺共产党得了天下。那样子根本没把生死放在眼里,一副大丈夫气派。甚
至也没有把区长李和平和李洪恩们放在眼里,只是觉得改朝换代了,生生死死这是
很自然的事情。不过,这只是一种理论表现,等到绳子捆住他真要枪毙他时,他却
瘫软下来。好像他虽然不怕死亡,却害怕这根绳子,不害怕结局,却对过程感到恐
怖。精神突然就垮下来,竟陷入恍惚不能自拔。
现在好了,水草帮助他恢复了理智。他开始慢慢地回忆,在水草的提示下,把
一个个饺子当成他一生中一串串场景和情节,狼吞虎咽般地拼命咀嚼,在这简短的
时间内吃透他一生的全部内容。慢慢地他像明白了什么,眼里最终闪出了亮光。他
死死盯着水草看,一言不发。这目光由暗淡转为明亮,逐渐燃烧出让人们又惊奇又
陌生的火焰……
看到曲书仙这个样子,水草就明白他已经醒转过来,心里暗暗地高兴。她像看
到一块烧红的生钢,顺手就把他丢进淬火的盐水里一样,忽然把他放下来对他说:
“书仙,一个大男人别像个娘们。今天你走哩,这么多人来送你,你要是我的
男人,就别恁没有出息!”
第七章
一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朋友的书架上发现了《创世纪》。因为我自己没有
这本书,就打开闲翻着看了几页。《创世纪》一开始就告诉我们是上帝创造了人,
并说是为了让人去统治鱼、禽和其他一切上帝的造物。但是并没有告诉我们,在人
类中间,由哪些人来统治哪些人。于是我怀疑上帝在这里有意留下了伏笔,让人们
相互猜测和怀疑,相互竞争和残杀,在人间种下了仇恨。好像上帝懂得只有让人们
相互怀疑和仇恨,才不会把怀疑和仇恨指向上帝自己。
经赵家人告诉,李家人知道李洪恩死了,是水月陪着他度过了最后的时光。如
果为李洪恩想,这本来是要感激水月的。但是李洪恩老伴马上就泪流满面对儿子李
永生说,水月这妖精害死了你爹,你们要为我做主,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