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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落在水池边,上面有一只蚂蚁。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摁死它。但很快又出现了两只,他仍毫不犹豫地摁死了它们,可没过一会儿,水池边再一次出现了三只蚂蚁。他叹口气,将脑袋搁在窗台上。窗台是铝合金的,形状规则,不过外面的防护栏就犬牙交错的,若有谁想从这跳下去,怕只会死无全尸。他沮丧地望着窗外,随手舀起水将蚂蚁冲入下水道里。
吃饭的时候他与她聊天。她一翻眼珠子,没理他,自个儿进了房间,过了十几分钟,换了身晚礼裙,娉娉婷婷一步三摇地走出来,晃了晃手指甲,皱起眉头,这美宝莲咋没光泽了?他这时已洗好碗,正趴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她这等打扮,喉咙里似被塞下个大鸡蛋,翻了个身,把脚架在沙发上,嘀咕声,也不知道说了些啥,觉得心口闷闷的,赶紧连喘出几口粗气。她仍在研究手指头,目光一转,探照灯一般,射过来,说,你是不是往指甲油瓶里掺了水?他摊开手,撅起嘴,我是干这活的那块料吗?她显然不大满意这个答复,嘟囔着,目光在他脸上游移不定,似乎想在上面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猛地想起什么,尖叫起来,木头,还在发啥傻,快换衣服。
她的嗓音怕有一百分贝,窗户上的尘土哗啦啦一阵响,他几乎条件反射般地从沙发上蹦起来,像有人拿针筒在臀部扎了下,脸上泛出一层青白。她已手忙脚乱地从柜子里捧出一大堆衣服,斜眼睨着他,嘴里念念有词,这件大了,这件小了,这件领子不挺,这件袖口磨坏了,丫的,你就不会有一两件好一点儿的衣服?穷里又不是没钱,特意把自己整成这个穷酸样,咋叫我拿得出手?
这话让他感到委屈了,可还来不及分辨,她已把一件圆领针织衫劈头盖脸地套下来,他眼前一黑,下巴顺势就顶在她胸口,刚抽了下鼻子准备享受下女人乳房的香味,她已飞快地拽下这件圆领衫,弯腰,翘臀,脚尖一勾,挑起件黑色茄克,捉着他的左手,往袖套里塞去。衣服斜斜地挂在他肩上,她屈膝在他双腿间轻轻一撞,死人,还真以为自己是少爷的命?起来,自己穿。说着话,风风火火地卷起地上的衣服,一甩手,抛到内屋床上,转过身,见他仍慢条斯理,声音高了几度,你丫在床上蹦达时倒是猴急得很,现在倒像个钓鱼的姜太公了。
他把右手套入袖套,顺便把被团成一个鸡爪似的左手舒展开,苦笑一声,说,那是你魅力大。这是要上哪打家劫舍呢?也就这么片刻,她已将口红在嘴唇上涂过两圈,脚上也套上了鞋子,右手飞快地抓过沙发上的坤包,左手拎起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扔到门外,一侧身,脚跟往后一磕,门咣当声关上了,然后拽着他一口气飞奔到大街上,拦住辆车,跳上去,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师傅,去人民东街的“万紫千红”。
去干啥?一头雾水的他好不容易喘平气,瞧着她的脸直发愣。一大团夜色从车窗外掠过,几根电线杆孤独地把手伸入空中。没有麻雀。几盏粉红的灯光却在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灯下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孩正匆匆忙忙地向着车流抛着媚眼。他精神起来,挺直身,聚精会神地打量起窗外这些女孩儿的身材容貌,一些光线笔直地刺入他眼里,人影晃过来,晃过去,晃得人晕头转向。他眯起眼,猛地觉得胸口那块“闷”在刹那间就已涨大了好几倍,而喉咙里那颗一直没有消化掉的鸡蛋里忽然爬出一只毛毛虫。
车子曳然而止。他推开车门,哇地一声干呕起来,鼻涕眼泪却似杂货铺里被打翻的调味品,呛得额头又冒出金星。他小心翼翼地擦去鼻腔里喷出的饭粒,又连打几声喷嚏,仰起头,冲着旁边的她歉意地笑,不好意思,不知道咋搞的,可能是流感吧。你等等,我这就去买包餐巾纸擦擦脸。她的脸色早已铁青,一会儿看看停在路边的车,一会儿看看正弯着腰满通红的他,不时抬头望向街道的另一头,目光中的焦灼估计能把一锅水煮沸。他伸手在她手上碰了碰,听见没?我要买餐巾纸,给我一块钱。她顿时似被蝎子螫了口,别碰我。你咋这么不讲卫生?餐巾纸有个屁用,衣服上到处都是污秽,擦得干净吗?天哪,我怎么会摊上你这么一个祖宗?!吃饭的时候叫你别喝凉水,你偏不喝,这下好了,吐了吧,开心了吧,丢人现眼了吧。
他都有些莫名其妙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说,我倒要问你肚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是不是知道要去“万紫千红”就故意吐,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来?自觉汗颜配不上那儿,所以没脸去?我都没嫌你丢人,干啥要朝我摆出这副嘴脸?你看看你自己,我对你说话,眼珠子却到处乱转,惦记着看路边的小姑娘?我告诉你,看也是白搭,你以为看上几眼,人家就会脱下裤子让你白嫖?也只有我这样傻的,当初才会瞎了眼。他没顶嘴,讷讷地站在一边。那个司机正探头探脑往这边看,他便喊,师傅,麻烦你等会儿。等个屁,她接过嘴,大步流星走到车边,拉开坤包,递过一张十元的,说道,不必找了,然后扭回头,冲着他就喊,不去了。他说,干啥不去了?她说,不去就是不去,你管得着吗?他说,那你刚才疯疯癫癫拉我出来吹风啊?
她没吭声,往旁边走了几步,再走回来,走到他身后,猛地抬起脚朝着他的膝盖处踩了下去,说,买衣服去,这衣服不要了。为啥不要?他从地上爬起来,小声问道。她说,脏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这衣服上呕吐物,就算是个农民也能闻得出来。他说,这是去见谁?这么大的阵仗?她说,你去了就知道。他说,我可不可以知道要去见谁,然后再去,行吗?她说,你以为我要把你往火坑里推?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你就这个意思。他说,与你说话真他妈的是熬稀粥。她说,你丫还骂人?骂谁啊?妈的,好心全当成驴肝肺了。不去拉倒,没人稀罕。他说,姑奶奶,饶了我,你总不会要我当街给你下跪吧?她说,哟,我可没哪么大能耐。最起码也不好意思满街吐得都是。恶心不?他说,求你了。我知道自己不对。我早已经丧失了与你互相指责的勇气与能力,放过我,好不好,咱们该干啥仍干啥?她说,不好。你得向我道歉。他说,好的,我因为不能控制生理上的冲动,在不该喝凉水的时候喝了,在不该吐的时候吐了,我向你道歉,郑重道歉。
她没再说话,伸手拦住另一辆的士,钻进去。他跟在后面也钻了进去,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她的眼睛在反光镜里黑得发亮,他看了一会儿把目光继续投向灯光下的女孩儿。车子行驶得极为平稳,但仍有一丝丝的腥味从他心底咕嘟嘟往上冒,他脱下衣服捂住嘴,小声说道,我可能病了。没有人开口说话。粘稠的水一点一点地淹没街道。也许天马上要冷下来吧,一个女孩儿正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往身上套着衣服。开车的师傅是个中年人,他拿起盒磁带塞入音响里,车内的每个角落里马上撒满蔡琴那黄金般的嗓音。她突然冷不丁地说道,师傅,去中医院。
这天晚上,他在医院病床上看到了一只蚂蚁。他闭着眼睛,那只蚂蚁就在他眼睑深处爬呀爬,爬得很快,却老爬不出他的视力范围。没过多久,它就遇上了他在街上吐出的那堆呕吐物。它可能以为这只是一口小小的痰,便勇敢地闯了进去。它曾经的经验无疑为它掘下一个致命的陷阱。它开始挣扎,每一次挣扎毫无疑问都是徒劳无功的,一把钝锉来回折磨着它的神经系统,它的身子佝偻得愈发厉害了。它逃不出去了,只能放弃,终于一动也不动。在它身边,一条毛毛虫哼着小曲儿,大摇大摆,似乎有一些得意,但一只高跟鞋忽然从天而降,它还没来得及叫一声痛,臃肿的身体已向四处迸开,替嗓子嚷出来。肠子露出肚皮,脑髓挤出头颅,一小块残肢混合着青色的汁液在地上打着滚。紧接着,另一只高跟鞋出现了,咯地一下把这小块残肢敲为齑粉……他笑起来。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知道她叫他去“万紫千红”干什么,但他不想说。他看着窗外静静的月光,大的树与小的叶都在月光中默默地游动。他觉得有些冷,就纵身跃入这溶溶光华中,然后渐渐睡着了。你也笑了。你在月光中看着他。他所知道的,你都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你也都知道。但你并不打算叫醒他。就这样睡去吧。也挺好的。
23
你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