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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陈荀风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向一个与那时他们同龄的晚辈,回忆这段既叫他人敬佩,又叫他人喟叹的往事。
我一遍遍捋着桌上平整如纸的竹叶,心中晒然。
“在做了这个决定以后,他们分了工。其中一个姓周的年轻人,本来就志在朝堂,于是他自愿上京应试。另一个姓白的年轻人,文采斐然,盛名远播,更因为和周家的姑娘早有婚约,也打算入朝为官。本来,事情就这样定了……”寺卿大人说到一个关键的地方,勾起听客十分的兴趣,却又低头,饮了口茶。
“大人。”
我忍不住提醒他。
杯子已经空了。陈荀风端着见底的茶杯,发着楞。
听到呼唤他望我一眼,又垂下眸子。
“但是天不由人,难免生出枝节。那一年,他们还未曾参加会试,先帝突然驾临江左游历,就住在江陵府前朝太史令的旧园——周家花园。在那里,巧遇了周家的小姐、周家的妹妹,未曾想到,是一见倾心……那时先帝血气方刚,即位不久,做事之前,并不会顾忌别人。他直接下了一道旨意,将周家的姑娘封妃,并在听说姑娘已有婚配时,为彻底绝了她的念想,给她的心上人——那个姓白的年轻人,另赐了一桩大婚。”
杯茶饮到后来,清冽中就会有苦涩之味。
寺卿大人顿口,似乎故事讲得久了,需要一口喘气的时间。
而我的耳边,回响起从付梓基口中听到的事情后半。天子所欲,臣子所谋,那另一桩受天隆恩的婚配,也不是绝念这么简单。
多希望寺卿大人不曾察觉。
他笑起来,瘦削的脸颊掬起两道弯弯的笑纹。
“两桩婚事,一桩赏赐,一桩荣耀。当时四个人思来想去,道是被情冲昏了头脑的帝王,做了一件刻薄事,虽上不得台面,却多少占了情理。可叹数年之后,直到他们有人做到位高权重的京官……才知晓那趟突然的江左之巡,本就带了不足为外人道的使命,因着偶然见到的美人才换了一种堂皇的方式,用皇室高贵的联姻……”
安抚江左士子的人心罢。
埋头欲饮茶,才发现茶杯早已空空。
“……说到当时,”陈荀风飘渺的声线收回来,仿佛飞远的风筝又落了地,“计划有了偏差。在大家的劝说之下,也是无奈,姓白的年轻人尚了公主,封了候。那之后,他利用他的身份,留在江左照顾几十州县的仕林,改替他上京的人……”
他清亮的眼睛黯淡下去,悲苦的笑了笑。
那是一种压抑的自嘲。
若是当年,不曾有那样的变故,如今困在这丛竹林里走不出洗墨斋墙上两张挂画的人,也不会这么孤独的存在吧。
“虽然当年的事,生生拆散了青梅竹马的两个人,但是慢慢的,日子过去……”陈荀风收敛了脸上的神伤,像是在一堆灰烬中掘起埋藏的宝石,清雅自制的嗓音,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欣慰。
“周妃始终得到先帝的宠爱,诞下了继承大宝的四皇子。而姓白的年轻人,在婚后相处的岁月里,感激公主的体谅和支持,两人相濡以沫,因而日久生情,有了……”
他抬起头,目光温暖的看着我。
那份热度,灼然扑面而来,使一直有所隐藏的人,心虚难以承受。
我移开了目光。
江左旧地,江陵府上,秦淮河岸。
那里报春花泛滥的庆德侯老宅,紫藤萝遮顶的罗家天井,还有松柏成林、荫荫蔽日的同文书院。
被留在那里的人,出生在那里的孩子,曾经不必珍惜的岁月,在同一时间燕水环绕的拥有高大宫墙的这座城池里,显得那么幸运和幸福。
随性而至的师傅,教徒全凭一己喜好,至死也不曾教过弟子一条基本——相聚,定然会有别离。宠惯独子的驸马爷,若不是八年前突降的祸患,大概永不会叫他翼下天真的儿子知晓——人生,原本伤恸多过欢欣。
……
而到了这里的人,又渡过了怎样的岁月,过着怎样的生活?
张之庭还在东市徘徊。我不知晓,他是否了解他的义父不能放弃官爵陪他父亲浪迹天涯的苦衷,只知道他的父亲,终究没有等到这一天。
周家开败的腊梅树,见证了本该延续的父辈友谊在我和周氏子贺这里,因为故意的隐瞒和错误的推断,阴差阳错间,远远拉开彼此的距离,再也难以回头。
景元觉有一位久居后宫的母亲。久到患了难愈的风症,除却自己、根本无暇他顾的母亲。而他的舅舅,在儿时的岁月里送来数不清的书籍教诲他韬光养晦,却吝啬于一件孩童的玩具,在成长的岁月里演绎时忠时奸的角色成就一代圣主,却难免有咎于背叛外甥的信任,抛弃血浓亲情。
这座城里的人有太多不幸和缺憾。
浓郁叫人窒息。
我站起身,背对着寺卿大人,阖目深吸气。竹林中微带闷热的空气由鼻而入,缓缓充盈胸腔,扫去了方才的窒碍。“陈大人,那位姓白的年轻人,后来又是如何?”
一晌无言。
“嚓”一声茶杯磕碰桌面的轻响,陈荀风步履沉重的离开石桌。“其中细处,老夫并不甚了解……”
他喃喃低语着走近,立在我的侧旁,折了一根手边竹枝,平直递来,硬是塞进我的怀抱,长长叹息,“若是非曲直彷如此物……苏大人,也定要知道吗?”
……
对张之庭的事先允诺,我食了言。
我像丧家之犬一样匆匆逃出那片美丽的竹林,几步跨下门前的台阶,一头钻进停在门口的马车,没有一刻耽搁的扬声命令他们,打道回宫。
沿途经过熙来攘往的街市,鼎沸的人声,嘈杂的吆喝,依然如同平日一样热闹,却怎么也挡不住一位垂暮老人平淡的叙述,反复回荡在我耳边。
“周家的姑娘,貌美性烈,经过许多年,也未曾熄灭心中的火,对过去的感情稍加释怀。亲人虽在京城相伴,却不知她心中执念,也不曾事先预料,她召见进京恭贺天子登基的臣下时,不仅是为了见到过去的朋友,怀念一场旧情……”
“也许,本来只是叙一场旧情吧。只是言谈之中,不知犯了什么样的偏差,期待变成绝望,思念变成怒火,不知谁先起了冲突,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哥哥赶到宫中时,周妃已经神志不清,而一身狼狈、衣襟染血的白家驸马,跪在地上紧紧抿唇,一句也不愿多言……事情闹大,必须有一个过得去的解释。于是乎,有了那可大可小,模棱两可的罪名,白家驸马入了监,只待拖个十天半月,天子临朝,循例祭祖,大赦天下。”
“事情若是止于此,并不会有后来的悲剧。偏偏谁也不承想,不明就里的公主当夜到了长泰殿外跪求赦免。周妃本在发作之际,见了对方怎能放过,她根本不存唤人起身之念,登基事杂,待他人知晓前已拖了一夜,怎知公主身子孱弱,竟……”
“灾厄突降,还不及代为周旋,有那些个好事之徒抢先将噩耗递进了天牢,驸马悲愤自责,一时痛难自已,也……”
“小心,大人!”
人影在眼前滑过,身后传来侍卫着急痛斥的声音,“不长眼睛么!走这么急做什么,冲撞了大人!”
眼前的紫袍公公扑通跪下,头在地上嘭嘭磕个不停。
定了定神,才听清他嘴里念叨的话,“大人恕罪!今早安贤候爷离京,太后娘娘伤心犯疾,长泰殿的宫人不够,奴才赶着过去帮忙,这才无意冲撞了大驾!”
我原处笑起来。
想要停止,根本停不下来。
“呵,呵呵,太后的疾是老毛病了,慌什么!”
脚下小公公磕头如蒜捣。
我大笑着绕开他,阔步走上怀抱太液池岸的曲廊。随同的侍卫在后面一通小跑,竭力追赶我的步伐。
湖面的凉风吹进胸襟,薄滑的衣料乘势翻卷起来,衣袖鼓动摇摆,像高扬的翅膀——苏鹊此人现在的样子,才如同一只腾空欲飞的鸟。
不能恨。
我对因为别人几句话就剥夺的牢固恨意,感到由衷怀念。多年以来,它是逼我成长、使我坚强的缘故。
我以为我有充分的、完全的权力。
然而今日……
只剩下怨。
可是,又怨谁呢。
父亲么,母亲么?命运么,老天么?
……不。
曲廊走到尽处,不慎踏空一个台阶,我看着眼前的树影陡然飞旋起来——“砰”的一声,是脑袋磕在地上的闷响。
慷慨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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