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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看李瞬,双眼向天,面无表情。
我丢了一半团糕到池塘里,看着那团白色一会就沉下去,无聊的坐回原处,又斟上一杯酒。
“大人少饮为妙,今日上巳。”
石头突然说话了。
“佩兰祓禊,曲水流觞——春花烂漫之时,绿柳生姿之季,当饮则饮,方不误上巳之期矣。”我举杯到唇边向他示意,得意的一饮而尽。
“苏大人,”石头皱起了眉头,“卑职说的不是节日。今日之期,据三月初五祭典只有两天,还宜小心为上。”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扫兴的放下酒杯,想与李大统领讨论一番这些天来敝人的容忍已经到了何等难能的地步,却见他眼珠一转,面色一寒,瞪着我就蹭蹭大步跨过栏杆——
“喂……”
“小声!”
我也听到了。
檐上呼呼的风过,鞋底轻踏屋瓦的一排咯音——是杀气。
很想效仿那些古之圣贤,举杯对空,不慌不忙,道一句梁上是客,既来之,则安之。
事实却是——我捏着杯子“嗖”的闪在了李瞬身后,轻了脚步提了气一刻也不作停留的往背后中进檐下回廊窜去。
身后是呼喝不绝的刀风剑声,并着高手落地一刹那的轻微摩擦,很快淹没在前厅的禁卫们大步冲入的匆忙脚步声中——
已三两步跃入中厅后门的我不由暗自庆幸,正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方才不逃枉论他时……
光天化日中,傍晚的阳光虽然懈怠,却也足以照亮广大土地上的纷繁人事。十数个劲装的蒙面汉子,正和留驻我家的锦衣禁卫们打成一团,刀光剑影,来去缤纷,落日藤架之下,假山鱼池之旁,匆匆乱花了看客的双眼。
当——
有物硬劈空□了耳旁的堂柱。
回头看见只露柄端的暗器,大约是飞刀一流,不免欣叹,头缩得够快!
“进去!”
人群之中的李瞬此时分神回头大喝,“霍”的一件物事脱手飞来,撞在我微推开的门面上,顿时嵌在门面上,将好端端一扇木门格得死紧,推也纹丝不动。
再看竟然是他悬在腰侧的刀鞘。
毕竟是心有戚戚,不敢再贸然探头。我在中厅几扇花窗里来回走动,想将争斗的形势看得分明些。
好在敌袭虽来得突然,精挑细选的禁卫都是有所警觉,此刻战成一团,刀剑无眼,互有损伤,却也没落到下风。
一边破空的虹弹早燃着绿色的光芒窜上了天幕。只得再坚持一盏茶功夫,附近驻扎的京畿戍卫就能来到施以援手,到时,再不是谁胜谁负的争夺,任刺客们的功夫再好,手段再少见,也只有束手就擒。
院里的来客大约也知道这一点。自从报信的虹弹上了天,几个先头我能看见的汉子,手上就更加了狠劲,四下施为出来,竟是不管不顾、两败俱伤的打法——不知是谁一声大喝,刀光厉闪,中厅正前三个禁卫转瞬就歪在血泊之中,一圈护围撕出一个大口。
两个刺客立时从口子里奔出,直冲着中厅而来。
那头李瞬撂倒阻在他身前的一个,身形转动,几步穿插,一阵风似紧跟上脱身的刺客,利刃一晃而过,还不及细看,空中就一道血雾散开,落在稍后的那一个,顿时一声凄厉惨叫,划破晴空。
冲在前头那人知是同伴遇难,也不转头,手在怀中一摸,伸出一掷,却是“嘭”——
一声轰然巨响。
地面、窗框,都是剧烈震颤,脚下颠簸不稳,眼前迷蒙一片,耳中又是嗡嗡作乱,再辨不清天南地北。只觉鼻端是喘不过气的火药特殊刺鼻味,跟着满天满地的烟雾弥漫开来,呛得人涕泪直下,混沌不清。
“保护大人!”“快!”
迷糊中只听有人奋力大喊,声音熟悉。
袖子挥动,拨开呛人的烟雾,我蹒跚扒到窗口上去看,多少晃动模糊的身影之中,果然见着了新人——
张妈提着两把菜刀,带着她厨房的两个把式,虎步矫健,熊臂遒劲,数个刺客之间来回穿插,团身拼杀,不落一丝下风。
我一掌遮住了眼。
唉。
说实话,自从入了朝,我不是没有怀疑过我府内有人。别说是景元觉这样的心思深沉的皇帝,就是普通的上位者,在朝臣的身边安插几个信得过的人物,也是理所当然。只是……
我怀疑过神秘的严管家,怀疑过赶车的小六,怀疑过马房的康头,怀疑过随身的拾翠,我还真的没有……怀疑过杀猪洗菜,水桶腰身的张妈。
而屋里,我身后的墙角,我一直以为最是深藏不露、锋芒沉蕴的大内高手,正抖着手、捧着茶托、低低缩成一团,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我叹了口气。
这也好,这也罢……
本是一石二鸟的计策,未曾想还惊出了景元觉潜伏在我身边的力量,这算不算,是一宗额外收获?
再去看外面的形势,已经十分的明白。李瞬带着剩余的禁卫和张妈带的人合成一圈,将里面所剩无几的刺客团团围住,越围越小。
我转过头来,唤了里面的人一声:
“严管家,你看,库房里的金疮药还……”
“苏鹊!滚出来!”
话说了一半被人打断,自然是不喜,尤其这一声接一声的呼喊命令,傲慢、粗俗、无礼。我内心气愤,瞪住墙角脸色更白的无辜管家,哼了一声。
“滚出来,话无二遍!”
我在窗前站直了身体,冲着明显占了上风、一时休战合围的院内,冷着声质问,“来客不速,杀人惊主,却是败军之将,自报家门、伏诛于地还就罢了,又凭什么呼来喝去?”
院内一片静悄悄,只有我的声音,回荡一周。
此时霹雳弹的烟雾已经散尽,草木现容,院中藤架翻倒,假山缺角,是一地的狼藉。围站的人群中,李瞬个子高大,在其中露出脸来,却是面朝一方,油然担忧之色。
我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僵了呼息。
夕阳余晖里,一个蒙面的刺客押着个人站在西院的洞门下,架上一把寒刀,发出冷冷的青光,勒在那人颈项之间。
人质性命堪忧,倒也难得面容沉静,冷冷瞥着架刀在他脖上的刺客,像是探亲访友偏遇上挡路的匪患一般,不惧不怒,不喊不叫。
我知道他怕已气到了极点,才会露出这般话都懒得说的姿态。心里十二分的怪这人不守约定,说有危险赶了出去还非要唐突来此,又盯住他手上还稳稳提着的酒壶和兰草束,转不开眼神。
今日,上巳佳期。
苏鹊何幸……
能在生死危境,得一友人不吝安危,提壶携兰,前来慰藉?
……也罢了。
“放了他,我跟你们走。”
坦然开窗,翻出中厅,听得院里一片寂静。李瞬踏出一步,眼里皆是不赞同的神色,我偏过头,无奈之下,也只有愧对他多日的保护了。
摊开手,我走到洞门下老实站着,一眨眼的功夫,立刻有凉凉的刀刃换上领口。
“爽快。”
没想,还得了那名刺客的称赞。
我哭笑不得的点点头。低头,小心的盯着脖上的武器,准备随时跟着它的速度开拔,好免受破皮之苦。
“……小鹊!”
可惜方抬脚就顿了脚步,那刺客倒也慷慨,住了脚,容我回头一望。
这个其实憨厚之人,若是就这么直接走了,这些天难熬不提,纵使后来全然无事,想想,怕他日后也会自责不停……只是其中关节,又不能多少透露于他。
仗着角度的恰好,身后人看不到,我眨眨眼——
飞快的笑了一下。
张之庭当然没料到这出乎意料的调皮。他一时愣在那里,素来冷峻儒雅的脸上,透出呆滞的僵硬。
……只有心生奸计的时候,我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正是知道的。
而以往使性子做坏事,多能得逞,也不瞒他,这人从来纵容。只望如今……他也能明白一二,放下心来,不去自找那些徒劳的烦忧。
颈上的凉气重了些,显示刺客的耐心已到了尽头。
“走吧。”
我说。
退出宅院的路途因为李瞬的严令,没有半分的阻碍。一直到暮光里后院的巷里,看见了京畿卫远远过来不见尽头的火光,我才在心里生出好奇,想看看这剩余不到十人、几乎个个都浴血周身的刺客,怎么携我全身离去。
接下来的事却不免让人失望。
劫持我的刺客毫不迟疑的从怀里掏出了个扳指大的圆球,往前一掷——
又是轰然一声巨响。
连带他们自己人的尖利哭喊都淹没在漫天的尘埃中